—— 文/小妖尤尤
1.
清晨。
推着莫老散步的时候,我听到两个小护士说,李太太要临盆了,晚上8点。当时我们正走到医院西南角的小花园,不远处的婴儿房里传来“哇啦哇啦”的哭声。
莫老抬起眼睛,充满向往着望着婴儿房,落寞地叹了口气。他挤了挤左眼——这是他的毛病,每当开始说话的时候就要眨左眼。
他说:“回去,这里聒噪。”
这是一家星级贵族医院,生命从这座建筑的西南角开始,然后,在这座建筑的东北角结束。西南角是婴儿房,东北角是停尸间,这两个地方,都是全世界最干净、最纯洁的地方,它们看起来南辕北辙,却殊途同归,有着某种深不可测的联系。
我一直在丈量这种联系,也维系这种联系。我在这家医院做善终服务。
“善终服务”虽然在国外已经逐渐普及,但在国内,是只有贵族才能享受得起的特殊服务。我的工作,就是让那些已经无药可医的绝症病人快乐祥和地离开。
我常常在医院的西南角和东北角之间徘徊,因为我工作的地方在它们中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枚秤砣,小心翼翼地忙碌着,让摇摇欲坠的秤杆保持着平衡。
2.
中午,莫老的儿子和女儿都来陪他午餐,这也是我的休息时间。
我挤在嘈杂的医院食堂里,想着晚上怎么请假的事。这时,坐在同一餐桌小护士又开始讨论李太太即将临盆的事了。
我有一口没一口地胡乱吃着,心想,莫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死。
吃到一半,在婴儿房工作的护士跑来叫我,说上个月马太太生的儿子,明天满月要出院了,问我名字取好了没有。
我想都没想就说,叫马谱吧——上个月我“善终”的那个高官名字里,有个谱字。
越是有钱有身份的人,越是迷信点什么。他们迷信的内容简直五花八门,电话号码、车牌号、日子年份、星座属相、五行风水、还有名字,林林总总,讲究得很。但最近两年,这家医院的客人们迷信我。
按理说像我这种站在死神边上的人应该被他们避讳莫及的,但现在却被他们奉为上宾。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四年前我无意中为婴儿房的某个孩子娶了个名字,自此那家人的生意锦上添花,愈加风声水起,而那孩子竟也从未得过什么灾病,还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那家的老爷子找高人一算,说这一切皆得益于孩子的名字。此事一经传开,在这里生孩子的父母们纷纷请我取名。奇怪的是,几年来,那些被我取名的孩子们果真个个精灵神通。
所以,确切说,我不仅在这家医院做善终服务,也附赠做“善始”服务。
我,善始善终。
3.
李太太要临盆了。
我心不在焉地替莫老爷子掖了掖褥角,然后轻轻替他晃着摇椅,一前、一后,力度恰到好处,倘若有一把三角板的话,你会发现摇椅前后晃动的角度都是30度,丝毫不差。事实上,我所“管辖”范围内的一切都是平衡的、对称的,包括莫老爷子那稀疏的头发,也是一丝不苟的中分。
莫老的女儿本来说好晚上来陪他聊天,可傍晚又打来电话说有应酬,这令我又脱不开身了。
莫老疲惫地眨了眨左眼,喉咙里的浓痰“咕噜噜”地冒着泡说:“小尤,你送过那么多人,我是不是最丢脸的一个?一想到我将不久于人世,我就怕得打哆嗦。”他说到这里,手和大腿竟真的哆嗦起来。
“不是啊莫老。”我温柔地蹲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其实每个人都很怕的。”我抬头看看墙壁上挂钟——李太太要临盆了——于是我继续说道:“莫老,我们看会儿电视好不好?”
莫老爷子摇摇头:“不看,聒噪。”
我紧紧皱起眉头:“莫老,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临终前都会在遗嘱里大力称赞我的善终服、还会分一点遗产给我么?”
莫老爷子说:“你的服务确实周到。”
我轻轻笑了笑:“不,其实和服务无关,他们称赞我,是因为我不仅善终,还能善始。”
“我不懂。”
“莫老。医院里又有新的产妇要临盆了。你想有个新的开始吗?我能让你以新的生命继续活下去”
莫老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球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能?你开玩笑!”
我再次看看表:“时间来不及了,你愿意现在就善终吗?然后马上有个新的开始。条件是你在遗言里加一条,我不贪心,遗产的1%的就好。”
莫老说:“我凭什么信你?”
我又看看表:“赌一次。用你剩下的苟延残喘的生命和1%的遗产赌一次。”
我知道,这些有钱人都喜欢赌,不敢押上点什么去拼一拼的人,不会成为有钱人。
“我赌。”莫老说。
4.
李太太终于临盆了。
莫老平躺在床上,而我则在摇椅上看着电视——电视里的李太太大汗淋漓地笑着。李太太临盆这场戏是我期待已久的,每个人都急于知道她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因为这将直接决定她在李家的命运,虽然网上都说她会生男孩,但我觉得导演应该让她生女孩,这样后面的戏才更有看头。
看完了两集肥皂剧,我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探了探莫老的鼻息,然后按了下床头的按钮——医生护士们很快就来了。
没有人能阻挡我看肥皂剧,即便是那些傻乎乎的有钱人,就连我上个月送走的那个权倾一方的高官,也抵不上肥皂剧重要。
5.
刚刚把莫老送到停尸间,我又被中午的小护士拉到了婴儿房。
婴儿房和停尸间一样,哭声一片,不过这里是自己哭自己,那里是别人哭自己。马太太看到我进来,放下孩子,幸福地笑着递给我一个红包:“大家都说这名字好,还说这孩子有了这名字,将来一定是当大官的命!”
我笑笑。
这时,旁边的小护士说:“小尤姐,刘太太今儿晚上8点生了,也想请你取个名字呢!”
我随口说到:“叫刘莫吧。”
那小护士凑到我耳边说:“要说刘太太那女儿,就是你刚给取名叫刘莫的那个,那孩子真奇怪哦,一出生就会眨左眼,只要一眨左眼我就知道她要哭了。”
我一愣,想起了今晚8点被我“善终”的莫老。
6.
现在,我依旧在这家医院做着“善终”、“善始”服务,依旧对“平衡、对称”有着近乎偏执的嗜好,依旧热衷于看肥皂剧,并把我所服务的病人的发型搞成中分。
只是,我不敢数停尸间的停尸位和婴儿房的床位,因为我知道它们的数量一定是相同的;我亦不敢刻意拿病人的死亡时间表去核对婴儿的出生时间表,因为我知道它们一定也是相同的。
我之所以不敢,是害怕去发现那个真相。
那个我无法操纵也无法理解的真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