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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信小孩

2016-05-16 20:52:11
总字数 14.6k
预计阅读时间 48 分钟

        —— 文/小妖UU

1.

  楼下的喇叭聒噪地响个不停,几乎都要把窗户震下来,于是我愈加手忙脚乱了。
  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然后手忙脚乱地下楼。刚刚跑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忘记在忙乱中是否锁好了家门,于是又拖着行李爬上楼,确认锁好了门,这才连滚带爬地下了楼。
  当我看到那辆豪华大巴的时候,整座居民楼的叫骂声和汽车喇叭声正相应成歌,煞是热闹。李颖双臂抱胸靠在车门上,撇撇嘴:“你真是名副其实的‘出门难’哪!瞧你,不过是从4楼到1楼,整得跟翻越了10座大山一样狼狈!”
  我边气喘吁吁地把行李放到车里,边不好意思地说:“还不是让你们催的!”
  张涛从驾驶位探出头,没好气地说:“你不看看都几点了,能不催吗?!”
  我尴尬地看看表,辩解:“其实我早就起床了,而且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行李,可是临出门的时候,我忘记是不是把孩子们的资料放进行李箱了,于是又翻出行李检查,然后重新打包。刚出门,又忘记自己是不是锁好了门,于是又上楼确认了一下,由于太着急了,上楼的时候跌了一跤,这才想起忘记拿创可贴,于是我又上去拿……”
  “好了好了!”张涛不耐烦地摆摆手:“别唠叨了,赶紧上车!再不走就迟到了!”
  “哦……”我吐吐舌头,灰溜溜地坐到前排,张涛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按着喇叭,赶死似的冲入小区外的车流中。
  李颖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这次的9个小孩,多数都是有自闭症倾向,我们对待他们可得有足够的耐心哦。”
  我微微皱起眉头:“不是8个吗?”
  李颖仿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昨天晚上有个孩子的家长打电话,好说歹说非要把他们的孩子加进来。”
  “他们的孩子有什么问题?也有自闭症倾向?”
  “没有,他们说自己的孩子身心健康,没有任何问题。”李颖说。
  “那他们的为什么让自己的孩子参加这种问题小孩的集训夏令营?不怕自己的孩子和问题小孩呆久了也变得有问题了吗?”
  “我当时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可他们坚持要送。说是夫妻两人都要出国考察,孩子实在没地方去,放到寄宿制的幼儿园,又担心那种幼儿园的小孩太多,自己的孩子惹事。”
  “小孩子能惹什么事情啊?”我嘟起嘴,“现在的父母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怪不得问题小孩这么多!”
  这时,张涛突然转过头说:“不是现在的问题小孩多,是现在的注重孩子心理健康的父母越来越多了。咱们小时候,问题小孩更多,不过咱们的父辈都不懂这些罢了。”
  张涛后面还嘟囔了句什么,那句话淹没在喇叭声里,我没听清。
  李颖好像听清了,莫明其妙地看了我一眼,说:“9个就9个吧,多一个也累赘不到哪去,况且那孩子的父母答应给我们3倍的钱。”
  3倍的钱——堵住了我和张涛的嘴。
  谁跟钱有仇呢?我、李颖和张涛,是心理系的毕业生,对于儿童心理学,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三人合股做这个培训公司,不就是为了赚钱么?
  随着尖利地刹车声,大巴满身杀气地停在了公司门口,家长们已经聚成了一堆,唠叨的话题无非是自己的孩子。
  我略略扫了一眼那些怯怯躲在家长身后的孩子们,深深吸一口气,摆出最亲切最可爱的笑容:“好啦!各位家长,各位小朋友,我们要出发了哦!”
  一些家长蹲下来,小声对孩子叮咛着什么。而另一些则帮着张涛把行李摆进车里。随着李颖清脆的点名声,一个个小孩和自己的爸爸妈妈撕扯着被塞进大巴。一时哭声震天,仿若生离死别。李颖点了最后一个孩子的名字,合上名册悄悄对我说:“下次你点名,我可再也不点了,瞧这些孩子们哭的,好像我这名册是死亡名单似的。”
  我笑笑,开始数小脑袋:“少一个。”
  李颖皱皱眉头,又打开名册:“石品品!石品品?石品品小朋友呢?”
  “哦咧?老师!我在这里!我刚才帮着那个叔叔去放行李了!”一个穿着白衬衣背带裤的小男孩从车里冒出来,他微微笑着,脸上荡漾着可爱的小酒窝,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他挺着小胸脯走过来,伸出嫩嫩的小手,递给李颖一个信封:“哦咧,这是我的学费。”
  “你爸爸妈妈呢?”我蹲下来,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发质柔软,绒绒的,手感很好。
  “哦咧!爸爸妈妈现在估计已经登机了,他们来不及送我。我爸爸说,请你们好好照顾我的儿子!”石品品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十足的大人气,显得老气横秋的。
  李颖抿着嘴唇望着石品品,嘀咕着:“学他爸爸说话学得还真像!”
  我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嗯!品品真是个男子汉!”

2.

  直到大巴驶出了市区,孩子们才止住了哭,或许是因为他们也明白,就算哭死也没用了;也或许是因为石品品的鬼脸。
  石品品做鬼脸真有一套,十根小指头随便在脸上一捏,他那俊俏可爱的小脸就成了幻灯片,一会变成狐狸,一会变成小狗,一会又变成唐老鸭米老鼠和维尼熊,惟妙惟肖。
  “好了,”我拍拍手掌,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老师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孙,大家可以叫我孙老师,负责照料大家的饮食起居;旁边这位漂亮的姐姐呢,是李老师,她会带大家唱歌跳舞做游戏;那位看起来很强壮的叔叔呢,姓张,他是我们的保镖和司机哦,大家晚上害怕的时候呢,可以找他,他可是一位特别会讲故事的叔叔哦!我们这次呢,是要带大家到盘龙山上一个特别漂亮的农庄里生活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我们就是一家人,大家要和睦相处哦!老师介绍完了,小朋友们是不是也要做下自我介绍呢?”我环顾了一下沉默地车厢,孩子们或者抱着洋娃娃,或者咬着衣角,都紧紧闭着嘴唇,沉默地望着我,仿若他们的名字,是关乎国家存亡的重大机密。
  我微微叹口气,有自闭症倾向的孩子,你能指望着他们活跃到哪去?最后,我的目光落在石品品脸上,充满鼓励地望着他。这一刻,我兴庆车里有一个正常的、活泼的孩子。
  石品品看到我的目光,舔舔嘴唇,勇敢地站到车厢中间,大声说:“哦咧!我叫石品品,今年6岁半!我是属狐狸的!”
  这时,一个叫做柳嘉嘉的小女孩抱着洋娃娃站起来:“你骗人!12生肖里没有狐狸这个动物!”
  “哦咧!那你说12生肖里都有什么?”石品品不服气地说。
  “子鼠丑牛……”柳嘉嘉就真的开始数了起来,可总也数不对。于是石品品得意地说,只要其余7个人能把12生肖数完,证明里面没有狐狸这个属相,他就给大家表演节目。
  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数了起来。还好,在李颖的帮助下终于数完了。
  石品品的嘴角扬起一丝狡黠的微笑:“哦咧?算你们厉害,我表演节目好了!”他说着清了清嗓子:“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故事说,有一个人养了一条金鱼,他每天都在家里教金鱼微笑。有一天,他有事要出门,就让邻居来他家里代替他一下。邻居诧异地问:“金鱼怎么可能会微笑呢?”那个人说:“只要你不停地对它微笑,它就一定能学会微笑。”于是邻居答应了他。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邻居坐在鱼缸前,嘴巴一鼓一鼓的。原来,邻居不但没有教会金鱼微笑,反而跟着金鱼学会了嘟嘴。
  “哦咧!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石品品最后问道,但没有小朋友能回答他。
  到了目的地后,我悄悄对李颖说:“多留意石品品那个孩子,这孩子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李颖皱起眉头。
  我紧张兮兮地咽了口吐沫说:“你不觉得,他不像个小孩吗?”
  李颖点点头:“他刚才给我学费的时候,说话的语气,和他爸爸昨天在电话里的语气一模一样,现在仔细一想,真觉得有些慎人。”
  我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小孩模仿大人的语气稍微像一点,这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他刚才在车上的伎俩,太不像一个小孩子了。”
  李颖说:“你是说,他故意说自己是属狐狸的,是为了刺激和带动别的小朋友说话?”
  “嗯!”我认真地点点头:“小孩子怎么会有这种心思。这个办法,我以前只见我的老师用过……”
  “哪个老师?什么老师?”李颖疑惑道。
  “没什么……”我转过身,顺便也把话题重新转移到石品品身上:“还有他最后讲的那个故事,你听懂了吗?”
  李颖摇摇头:“有点似懂非懂。心底似乎明白那个故事的某种含义,却又不能准确地表达出来。”

3.

  鼓励孩子们互相交朋友,鼓励孩子们和农场的小鸡小鸭交朋友,鼓励孩子们和农场的小鱼交朋友,培养他们的社交能力和爱心,是这个夏令营的主要目的。
  可是,这些内向固执的独生子女们,连续3天各自为政,谁也不理谁,就算是团队合作的游戏,也被搞的乱七八糟,连本来看起来稍微正常点的石品品,也变得不正常了。
  石品品自从见到农场里的鱼的那一刻,就失去了在车里时的活泼。他变得沉默寡言,甚至行为诡异起来。
  他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爬在那个池塘边,一会对着池塘窃窃私语,一会又对着池塘微笑。
  倘若你问他在做什么,你一定会后悔。因为他会微笑着转过头,微笑着荡着小酒窝对你说:“我在教池塘里的鱼微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那般虔诚,表情那般坚定,让你都不忍心阻止他,让你觉得,你如若阻止他,你就犯了一个天大的罪过。
  私底下,我们三个大人也互相讨论过。
  张涛说,不知道为什么,我阻止他的话就是说不出口,像便秘似的;
  李颖说,那孩子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魔力;
  是的,李颖说的对,那孩子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你喜欢,喜欢到极点,喜欢到害怕的程度。
  喜欢归喜欢,害怕归害怕,该阻止还是要阻止的,那个池塘可是个危险的地方,淹死个小孩绰绰有余。
  “品品,到了大家一起玩游戏的时间了哦!”我站在他身后:“等到自由活动时间,你再回来继续教他们好不好?”
  “哦咧?不用了。”石品品背对着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孙老师,你看,我已经教会鱼儿微笑了。”
  “真的?!”我俯下身子,小孩子的话,你要假装相信。
  池塘里的水并不清澈,但也不十分混浊。一条红色的金鱼浮上来,嘴巴露出水面,继而优雅地转身向水底游去,在它转身的那一瞬间,对我露出一个羞赧而迷人的微笑。
  是的,那是属于一条金鱼的妩媚微笑。
  你见过一条真正的金鱼在微笑吗?倘若见过,你就会像我一样,吓得尖叫起来。
  “哦咧?孙老师,你怎么了?”石品品转过身,鼓着腮帮子,嘴巴半张半合,眼睛一眨不眨,就像池塘里的鱼。
  “石品品!不要在这种时候冲老师做鬼脸!”我尖叫着后退几步。
  于是,石品品笑了,鼓着腮帮子笑了,和那条鱼的笑容一摸一样。
  他说:“哦咧?你说是金鱼教会了我鼓嘴?还是我教会了金鱼微笑?”
  “石品品!罚你今天洗碗!洗所有的碗!”我失控地尖叫着,连自己都对自己的表现感到诧异。
  可是,他那鼓囔囔的脸,不仅像一条微笑的鱼,还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死去的人。
  确切说,是一个被淹死的人的脸。

4.

  李颖和张涛都诧异地望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们都觉得我冲动得有点过分了,因为我坚持要给石品品的父母打电话,让他们找人把他接走。这个孩子本来就不应该呆在这里的。
  李颖说:“你未免太神经质了吧?小孩子们都喜欢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这很正常。我们整天和孩子们在一起,难道还不能理解这一点吗?”
  是,李颖说的没错,小孩子就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行为,以前我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对,可是现在我发现,事实不是这样。不仅仅是石品品,别的小孩也一样,他们那么说、那么做总是有原因的,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去做那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石品品。
  石品品不会无缘无故把一个二十年前的尸体的脸,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面前。
  李颖终究还是妥协了,她递给我一个写着手机号的纸条,嘟囔着:“你长话短说啊,人家那边可是国际漫游!”
  对方信号似乎不好,电话吱吱啦啦响了很久才接通:“喂?您是石品品的父亲吗?我是夏令营的孙老师!”
  “对。怎么了孙老师?是不是品品又闯祸了?”对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一点感情色彩。
  “呃……”我不知道到该怎么说,因为我无论怎么说,都显得那么荒谬。难道我要说,你的儿子是个怪物,是个可怕的孩子,他现在很可能被灵魂附体了?
  “呵呵,”对方淡淡地笑笑:“品品那孩子太活泼了,又喜欢模仿别人,还喜欢胡言乱语,你们只要别把他的话当回事,就没事了。记住,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还有……”
  电话到这里就断了,再回拨过去,已经无法接通。
  这时,我隐约感觉背后仿佛爬满了蚂蚁,忍不住回过头,果然,石品品直愣愣地站在门口,直愣愣地盯着我。
  他舔舔嘴唇:“哦咧?我爸爸说什么?”
  “那不是你爸爸的电话。”我慌乱地掩饰着。
  “哦咧!我都听到你说的话了。”石品品向前走了一步,他原本在阳光下的脸立刻暗了下来:“我爸爸是不是说,‘品品这孩子就是喜欢模仿别人,喜欢胡言乱语,你们千万别把他的话当回事’?”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可他父亲一模一样,倘若不是那稚嫩的童音,我真的怀疑站在我对面的就是石品品的父亲。
  石品品见我不吭声,老成地耸耸肩膀:“哦咧……我爸爸几乎对每个人都那么说,你们别把他的话当真。对了……”他指指身后:“孙老师你快去看看吧,梅小苹大哭大闹,不但自己不午睡,还不让别的小朋友午睡。”

5.

  梅小苹小脸憋得通红,哭得都喘不过气了,似乎比死了爷爷还痛心。她指着石品品,充满怨恨地哭喊道:“老师,石品品往我毛巾被上喷香水!”
  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孩子身上似乎一直弥漫着淡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的。这么小的孩子,就懂得喷香水了么?
  石品品无辜地说:“谁让梅小苹睡在我旁边了?她毛巾被上那味道实在太难闻了!”他边说还边皱了皱了鼻子,这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表情。
  梅小苹也是个有自闭倾向的孩子,她性格内向,从来不主动和别的小朋友说话。她象柳嘉嘉离不开她的洋娃娃一样,离不开这个脏乎乎的毛巾被。她每天只有咬着这个毛巾被才能入睡,她父母为此苦恼不已。
  “这样吧。”我轻轻坐在她的小床上:“老师给你把毛巾被洗洗,把香水味洗掉好不好?”这也许是改掉她这臭毛病的好机会。
  “不好!”梅小苹继续哭闹着:“那样就把我的味儿也洗掉了!我就要我的味儿……我就要我的味儿……”哭声继续冲击着房顶,一开始她还哭自己的毛巾被,后来干脆哭起爸爸妈妈来。这个头儿一开,所有的孩子都哭了起来,嘴里叫嚷着爸爸妈妈。这小小的卧室,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场孝子贤孙的集体葬礼。
  只有石品品没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津津有味地捧着一本漫画,对满屋子的哭闹置若罔闻。
  此刻,对于我来说,哄别的小孩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为什么石品品没哭?为什么?
  我轻轻走过去:“品品,你为什么不哭呢?”
  他抬起头,有些嘲弄地望着我:“哦咧?难道老师希望我也哭?”
  “不是……”我摇摇头:“难道你不想你的爸爸妈妈吗?”
  “哦咧,不想。”石品品淡淡地说完,又低下头看漫画了。
  “为什么呢?”
  “哦咧!因为只要我想见他们,随时都可以!”
  “随时?”
  “哦咧。随时。”他重新抬起头,很严肃地对我说:“我知道老师不相信我的话。因为我爸告诉你不要相信我。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撒谎的是我爸。你别信我爸。”
  “那么,你怎么证明你没撒谎呢?”毕竟是孩子,我微微一笑,继续诱导。
  他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面小镜子:“哦咧……让你认识一下我爸。”
  他对着镜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霎时间,他的神情变了。是的,那五官还是孩子的五官,但表情和眼神完全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连语气都是:“孙老师,我家品品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真是抱歉。我们在国外,实在回不去,国内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还希望您多多关照呐!”
  我倒吸一口凉气,怀疑他爸爸的灵魂瞬间转移到了他身上。随即,石品品又变换了神情和目光,俨然一个美丽温婉的妇人,语气也变得温柔谦逊起来:“是啊孙老师,等下个月我们回去,一定好好谢谢你们。品品这孩子啊,就是调皮,你们多担待啊……”
  看着石品品,我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少妇,连笑容都带着阳光明媚的甜味儿。
  石品品表演完毕,继续低头看书:“哦咧!这下你相信我了吧?只要我想他们了,照照镜子,他们就回来了。”
  李颖和张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他们看了石品品的惊人表现,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涛低声说:“真恐怖,刚才是不是他父母的灵魂从国外飞过来钻到他身体里了?”
  李颖嗔怒着打了张涛一下:“去你的!我看这个孩子是个天才,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或者伟大的骗子。”她歪着头想了想,突然低下头,在石品品耳边说了句什么,石品品点点头,站了起来。

6.

  李颖果然头脑灵活,当初开这个公司就是她的主意,现在让石品品逐个对照照片扮演孩子们的父母,也是她的主意。
  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李颖对大家说:“小朋友们安静下,别哭了。石品品小朋友会变魔术哦!他会把你们爸爸妈妈的灵魂变到自己身上,这样你们就能和他们相见了!”
  这一招果然灵验,卧室里的哭声顿然由哭声震天便成了小媳妇式的抽泣,当石品品对照着梅小苹手里的照片,表演出她父母的神情时,卧室里的哭声顿然停止了,梅小苹破涕为笑,抱着石品品不肯撒手。
  我之所以说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是因为石品品的表演过头了。
  第一个发现问题的是柳嘉嘉。
  石品品最后表演的柳嘉嘉的父母,当时柳嘉嘉充满惊喜和激情的一句话令在场的三个大人目瞪口呆。柳嘉嘉说:“石品品你太厉害了!我都悄悄告诉你我没带爸爸妈妈的照片了,你表演的还那么像!我妈妈对我说话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眼神!”
  其他小朋友也附和着:“对啊,石品品好厉害,连我爸爸说话的口气也很像。”
  听到这里,三个大人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和石品品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倘若他模仿自己父母的神情和语气叫做才能的话,那么他按照照片模仿别的小朋友的父母,那就叫天才!
  那么,倘若他在没有照片的情况下也能模仿出对方的神情目光呢?
  倘若,在只有照片的情况下,他连对方的说话语气也模仿出来了呢?
  这算什么?这种能力已经无法用“天才”来形容了。只能说是诡异!可怕!恐怖!这令我们怀疑,石品品根本不是模仿,他或许用了什么法术,把对方的灵魂硬生生拽过来了。
  不,这还不算恐怖,恐怖的还在后面。
  石品品模仿完了孩子们的父母,突然转过身,对着张涛慈祥地笑了一下,张涛的脸紫了;他对着李颖眨眨眼睛,李颖就颤抖起来。最后,他直直地望着我,然后鼓起腮帮子,瞪着死鱼一般的眼睛望着我,我立刻吓得夺门而出。

7.

  入夜,孩子们都睡了,三个大人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眼。
  昏黄的灯光下,很久没抽烟的张涛狠狠掐灭了烟头:“小孙,你是对的。真应该让他父母找人把这个孩子带走!你们不知道,他中午那一笑,和我去世的母亲一模一样啊!”
  李颖边绝望地拨着手机边说:“我车祸去世的男朋友,生前总是喜欢俏皮的冲我眨眼,就像石品品今天中午那样!这孩子太可怕了,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他父母的!”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二十年前的被淹死的老师,忍不住颤抖起来:“李颖,你见过他的父母吗?”
  李颖摇摇头:“本来我还打算在出发前,他父母送孩子的时候,让他们填好资料表格呢!结果他们压根就没来!当时也是被那帮孩子哭得心烦意乱的,就这么莫明其妙地带他来了。”
  张涛又点燃了一根烟:“这么说,除了石品品这个名字,我们对这个孩子一无所知。”
  我点点头:“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叫石品品呢?或许那个叫石品品的孩子根本没来,他父母根本没把他送来,而这个石品品是冒名顶替的!”
  这无疑是个令人恐怖的推测,但李颖下一个推测愈加令人背脊发麻。
  李颖说:“或许,他的父母根本不存在,他就是个怪物,出发前那天晚上的电话,没准是他自己打的呢!”
  “他为什么要来我们的夏令营?有什么目的?有什么阴谋?!”张涛吐出一个不规则的烟圈。
  “也许什么也不为,他就是个四处吓人的小怪物!”我嗫嗫地说。
  这时李颖突然拍了拍大腿,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没准是个小狐狸精呢!你们还记得吗?他在汽车上说自己是属狐狸的!”
  张涛摇摇头:“要真是狐狸精倒还不那么可怕了,毕竟传闻中的狐狸精没那么可怕,不会吃人。我就担心,他根本就是怪物,能够随便引来鬼魂的怪物……”
  说到这里,三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在这个阴郁的晚上,我们三个心理系的毕业生所讨论的话题,越来越荒谬,越来越不靠铺。可是所有的荒谬,在这个阴郁的晚上,又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我们没见过、或者见不到的东西。
  是的,没有理由。
  比如窗外——张涛愣愣地望着窗外,烟头烧了嘴巴都浑然不觉。
  窗外,那9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梦游一般,排成一排,愣愣地站在沉闷的夜色里。他们谁也不说话,白天的争吵和哭闹都不复存在。他们就像一队准备秘密潜入敌营的侦察兵,团结、严谨。
  石品品站在队伍的最前端,只见他回头望了望别的小朋友,然后庄严地转过身,对着前方磕了一个头。于是其他的孩子也跟着他磕头。
  石品品向前走了一步,又磕了一个头,别的孩子也有样学样。
  他们就这样一步一磕头,一直走到大院尽头的池塘边。
  “他们在做什么?”李颖悄悄问。
  “该不会是梦游了吗?”我紧张地咽了口吐沫。
  “你见过这样集体梦游的吗?”张涛呲牙咧嘴地吐了烟头,揉着嘴唇继续说道:“就像某种神秘的祭祀仪式,又像什么蛊术的法事……”
  孩子们在池塘边直挺挺地跪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做小动作,在幼儿园上课的时候都不见得有这么认真。
  大概跪了3分钟,石品品站了起来,招招手,几个孩子围成一团,然后就无声地重新回到了卧室,他们回去的时候,脚步轻盈,仿佛完成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又仿佛从这仪式里得到了什么宝贝。
  而我的脸,越变越白。

8.

  三个大人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到孩子们的卧室去看看。
  卧室里静悄悄的,在这没有月亮的晚上,尤其显得黑漆漆的。
  十几秒后,眼睛适应了这黑暗,我们才发现,9个孩子围坐在石品品的床上,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但似乎每个人都聚精会神。
  黑暗里,有个孩子悄悄问:“然后呢?”
  黑暗里,又没了声响。
  继而,刚才问话的孩子似乎得到了某种回答,轻轻地“哦”了一声。
  这时,我终于忍不住打开了灯,孩子们先是吓得惊叫了一声,随后又都镇定下来。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睡?!”光明带来勇气,我大声呵斥他们。
  梅小苹咬着毛巾被,指了指床头的空位,怯怯地说:“我们在听婶婶讲鬼故事。”
  “什么婶婶?哪里来的婶婶?!”
  “哦咧……”梅小苹继续指着空荡荡的床头,轻轻地说:“婶婶就坐在那里。”
  “对啊。”另一个孩子说:“她的脸鼓鼓的,就像这样……”那孩子边说边鼓起腮帮子。
  “别说鬼话了!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什么婶婶!”我的声音颤抖着,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那空荡荡的床头。
  “婶婶确实在那里啊。她讲的故事很好听的!”柳嘉嘉抱着洋娃娃,不服气地说。
  “嗯!”另外一个小孩解释道:“石品品说他前两天教池塘的鱼微笑时,发现了住在池塘里的婶婶。刚才他带着我们去池塘请那个婶婶来给我们讲故事。婶婶讲的每个故事都比老师讲的好听!”
  “石品品!”恐惧令我有些歇斯底里:“你给我滚出来。”
  石品品低着头跟着我走出来,李颖则安顿着其他孩子睡觉。
  我把石品品拉到刚才的办公室,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让他解释,只是生硬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就跟我们三个老师在这里坐到天亮,天亮以后,无论是否联系上你的父母,我们都得把你送回去。”
  石品品低着头:“哦咧……我爸爸妈妈在国外还没有回来,我没有地方可去……”
  “你不是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见到你父母吗?”我冷笑着,内心因为恐惧,而充满了对这个孩子的仇恨。
  “哦咧……我爸不是在电话里跟你说了……让你们不要相信我的话吗?”石品品头垂的更低了。
  “你不是跟我说,让我要相信你,而不相信你爸吗?”我脸上继续冷笑着,心却忍不住软了下来,此刻的石品品,显得可怜兮兮的,他就是个孩子而已。
  孩子就是这样,脑子里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你们以为他是个孩子,可是他说的话做的事却又不像个孩子;当你以为他不仅仅是个孩子那么简单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还是个孩子。相信每个和孩子一起相处过的大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于是语气也忍不住低了下来:“想不走也可以,你告诉老师,你为什么能模仿你根本没见过的人?还有,刚才你到底带着别的孩子在做什么?别否认,我们都看到了。”
  石品品不说话了,他的目光越过我的手臂,望向我的身后,然后,笑了。
  我紧张的转过头,身后什么也没有。
  石品品说:“哦咧,孙老师,我爸说了让你别相信我,你还信。”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我有些恼羞成怒。
  石品品扬起他的小酒窝:“哦咧,孙老师,其实你不信我就对了。其实刚才给小朋友讲故事的人是我,根本没有什么婶婶,是我故意让他们那么说的……”
  “小朋友们为什么那么听你的话?”
  “哦咧!因为我能扮演他们的爸爸妈妈啊!”石品品笑着:“孙老师,你千万不要相信我的话。”
  “石品品你听着,我不管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东西,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情!在剩下的一个礼拜里,不许再带着小朋友做奇怪的事情,也不许再说奇怪的话!让这期夏令营顺利地、安全地结束!”
  “哦咧。”石品品说完,转身离去。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哦咧。”
  没错!
  刚才梅小苹也说了一句“哦咧”……

9.

  清晨,折腾了一夜的张涛和李颖都睡着了,而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我轻轻推开学生卧室的门,孩子们都甜甜地睡着,似乎在做什么美丽的梦。就连石品品也显得那么纯净、甜美。
  那一刻,我怀疑昨夜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光怪陆离的梦。
  或者,仅仅是我做贼心虚、心中有鬼罢了,石品品也许只是个调皮而又具有表演天赋的孩子。
  我悄悄退出孩子们的卧室,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慢慢地踱到池塘边。池塘里的鱼看到人影,慌乱了几下,又回复了平静。一条金鱼浮上来,嘴巴微微露出水面,然后一个优雅的转身,又沉了下去。这次,它没有微笑。
  或许,上次,它也没有。我越来越怀疑那只是我的错觉。
  池塘的水在晨风里微微荡漾,我悠长地叹了口气,想起了老师。
  是的,对于她,我只记得“老师”这个称呼,别说她本来的样子,就连她的姓氏我都忘记了。
  就像张涛说的那样,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并不是没有问题儿童,而是大家都不关注罢了。我小时候,就有严重的强迫症,这种症状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除,比如,我总是在出门前忍不住检查行礼箱和门锁——虽然自己明明知道已经锁好了。
  那个时候,我的症状已经很严重了,总是强迫自己去做自己不想做、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我杀死自己最喜欢的小狗,辱骂自己的母亲,伤害自己最喜欢的朋友,抓着自己最害怕的老鼠吓唬别的小朋友。我心底明明不想去做那些事情,害怕那些事情,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总是强迫自己去做。
  老师是个志愿者,她和现在的我一样,也只是半瓶子晃荡的心理学老师,或者,她仅仅是个心理学爱好者。当她看到我一边吃着令人恶心的毛毛虫一边哭泣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影响她一生的决定——她要挽救我。
  她决定用她那“半瓶子晃荡”的“药水”,来治疗我满身的伤疤。
  我说过,她做了一个影响她一生的决定。因为她死了。
  那天她站在池塘边,我猛地把她推了下去,她只挣扎了几下,就沉入了水底。我知道,我心里是多么喜欢她,可是我无法控制那双手。
  长大后,我毅然选择了就读心理学,可是今天,我像当年的她一样,不过是半瓶子晃荡罢了。所以,我不敢去当真正的心理医师,不敢面对真正的病人。我只能,像现在这样,带着有性格问题的孩子玩玩夏令营而已。这些孩子并没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不过是“感冒打喷嚏”级别的小病罢了。
  其实,我害怕这个大院,恐惧这个池塘,但是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选择这里来当夏令营的大本营,就像我当年无法控制自己把她推下水一样,越害怕来,越不想来,越偏偏要来——你可以认为,我是个固执而勇敢的人。
  “孙老师……”怯怯的童音把我拉回现实,梅小苹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身后,晨风有点凉,她披着自己的小毛巾被,被子的一角被她含在嘴里。
  她说:“你是来看婶婶的么?”
  我一颤:“石品品都说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婶婶,你们串通好的,是不是?”
  “哦……”梅小苹羞赧地一笑:“其实石品品一开始说池塘里有讲故事的金鱼婶婶时,我也不相信,不过后来,我感觉真的有金鱼婶婶啊……因为石品品讲的故事太好听了……小孩不可能讲出那么好听的故事,所以一定是金鱼婶婶躲在他背后讲的!”
  “你是说,你们所说的婶婶,是金鱼婶婶,而不是……”我沉重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看来果然是自己做贼心虚,昨夜,不过是孩子们童话般的幻想罢了。
  “哦咧!当然是金鱼婶婶了!”梅小苹甜甜地笑着。
  梅小苹说:“哦咧!”
  哦咧!

10.

  后来几天发生的事情,让我情愿他们口中的“婶婶”是我去世二十年的老师,我宁愿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不愿意再听到“哦咧!”两个字。
  就像我最先留意到的那样,一开始,梅小苹只是偶尔说一下“哦咧”,后来,她就像石品品一样,说每句话前,必须先说“哦咧”了。
  一开始,只是梅小苹一个人说“哦咧”,后来,柳嘉嘉也开始说了,再后来所有小朋友都“哦咧”个没完。
  “哦咧!我们玩捉迷藏吧?”
  “哦咧?黄磊躲到哪里了?”
  “哦咧!我找到柳嘉嘉了!”
  “哦咧——老师,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啊……”
  石品品就像个病原体,他把“哦咧”传染给了每个小朋友。
  当我满心担忧地跟李颖和张涛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更令人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李颖笑着说:“哦咧!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你没发现,自从大家开始和石品品一起玩后,变得越来越开朗了么?你看梅小苹,不咬着毛巾被也能睡着了。”
  张涛也很开心:“哦咧!我觉得我们以后应该让问题小孩和正常活泼的小孩一起玩,这样才更加有利于治疗。这是我们最成功的一次夏令营!”
  “你们怎么都哦咧了?”我紧紧皱着眉头。
  李颖说:“小孙,你不觉得‘哦咧’是个很有感染力的词么?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心情额外畅快呢!石品品这小子,真有一手。”
  “难道你们忘了石品品是个多么诡异的小孩了吗?他装神弄鬼,他能模仿自己看不见的人的表情,他很可疑啊?怎么你们都站在他这一边了?”我急道。
  “哦咧?”张涛望着我:“以前是我们太神经质了。后来事情不是真相大白了么,石品品只是个有着表演天赋具有感染力的小孩罢了。他和所有的小孩一样,天真无邪,充满幻想。他不过是幻想池塘里有个会讲故事的金鱼婶婶罢了,你怎么这么紧张?”
  我怎么这么紧张?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我也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语言的感染力罢了。语言是这个世界上传染最快的“疾病”,比如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人,你们会用相同的语气说话,你们会有相同的口头禅;比如那些脍炙人口的相声小品里的经典语言,会在一夜之间风靡全国,成为全国人民的口头禅。
  这可以理解,但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且,一定有哪里不对!

11.

  是的,绝对有什么不对。
  每次来到这个大院,我都会做那个梦。梦里,老师浮肿的身体漂浮在水里,嘴巴半张着,就像一跳巨型的金鱼。
  这次来夏令营,我依旧不停地这个梦,这不奇怪。奇怪的是,梦里除了我和老师的尸体,隐约还有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一直躲在我视线的角落,模糊不清。
  而这个晚上,这个梦里,我终于看清了他——石品品!
  没错!就是他!他在我的梦里默默地站着,直愣愣地望着我,竖着耳朵听我对着老师的尸体忏悔。直到我醒来,我还能记得他那微微扬起的小酒窝。
  难道是因为我最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石品品身上,才会梦到他吗?
  我望着和别的小朋友一起游戏的石品品,他“哦咧、哦咧”地和大家说闹着,和一个正常的小孩没什么不同,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余光一直留在我身上。
  无论我在哪里,他都恰到好处地让我在他的视觉范围内。
  终于,他忍不住走过,扬起脸:“哦咧?孙老师,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如果你不一直看着我,怎么会知道我一直看着你呢?”
  “哦咧!”石品品严肃地瞪着眼睛:“是你看我,我才看你!”
  我不想和一个小孩玩嘴皮儿游戏,蹲下来,和他平视着。我盯着他的眼睛问:“石品品,你到底有多少秘密?”
  石品品也盯着我的眼睛:“孙老师,你也有很多秘密。”
  “我有什么秘密?”
  石品品侧过头,指了指池塘:“池塘里的胖婶婶就是你的秘密……”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不是说是金鱼婶婶吗?”
  “对啊。金鱼婶婶是我给那个胖婶婶取的外号。老师,你也知道……池塘里漂浮着一个看不见的胖婶婶吧……”
  “这么说,你能看到那个胖婶婶?”我低声问道。
  “嗯。其实我以前骗你说我在教金鱼微笑,其实是我在找那个胖婶婶,她一到晚上浮上来,白天却又不见了……”他说着鼓起腮帮子:“那个胖婶婶的脸是这样的……老师,你一定认识那个胖婶婶了吧?”
  “没有啊!”我掩饰着。
  “老师骗人!”石品品有点生气地说:“如果你不认识她,为什么每天晚上都站在池塘边和她说话!”
  我趔趄着站起来,想起了昨夜梦里,石品品那对可爱的小酒窝。
  我不敢做出这样的推测——石品品进入了我的梦。
  可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我现在无法识别石品品话里的真假,因为他自己在不断地推翻自己以前的话,并在此基础上不断给我提出新的迷题。
  或许,我应该相信他父亲的话:不要相信石品品。

12.

  梅小苹又哭了,因为她毛巾被上的香水味消失了,而石品品的香水已经用完了。我轻轻抱起她:“小苹乖,夏令营明天就结束了。只要你坚持过这个晚上,等到明天回到家,让你妈妈给你买好多香水,好不好……”
  “哦咧……可是我今天晚上怎么办呐……”梅小苹边哭边踢腿。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她的发质柔软,绒绒的,手感很好、很熟悉。
  是了,和石品品的发质一模一样!
  我连忙放下梅小苹,慌慌张张地去摸别的小孩的脑袋,每个人都是如此,柔软、绒绒的,就像石品品一样。这决不是巧合,因为我明明记得,在来农庄的路上,我替柳嘉嘉梳辫子的时候,还夸她的头发很粗壮呢!
  我大口喘着气,靠在墙壁上,惊恐地望着这一屋子孩子,不仅仅是头发,连表情、语气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和石品品一样了。
  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急忙奔到自己的卧室,翻出行礼箱里孩子们的档案,然后再跑回去,按照资料里的照片一一对比,越看越心惊。
  是的,这些细小的发现,如果不仔细看,绝对不会发现。
  梅小苹原本只有左脸有酒窝的,现在右脸也有了;
  柳嘉嘉原本双眼皮不是很明显,但现在和石品品一样,有着迷人的双眼皮;
  还有别的孩子,也在向着石品品的方向,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石品品就是像是太阳,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在跟着他的轨迹成长。甚至连张涛和李颖的脸上,也略微带着石品品的痕迹。
  “哦咧?”梅小苹突然不哭了,指着颤抖着的我:“孙老师怎么了?好像见鬼了一样!”
  是的,我死死盯着石品品,我一定是见鬼了!一定是!石品品绝对不是人,就算是,也一定是个怪胎!还有他那未曾露面的父母,也指不定是什么样的怪人!
  他先是自己独自一人来参加夏令营,然后了狡猾地赢得了大家的好感,继而鼓着一张死人脸来吓唬我……
  我越想越不对。
  然而此刻,我担心的还不是石品品,而是——
  明天回到市区,孩子的家长们会不会发现他们的变化?我们会不会因此而被起诉……
  这个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老师漂浮在池塘里,对我咧着嘴笑,那笑容和石品品像极了,就像一条微笑着的金鱼。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可我什么都没听见。
  这一次,梦里的石品品更加清晰了,他干脆走了过来,先是爬在池塘边认真研究了一下尸体,然后抬起头,无比清晰地说:“哦咧?孙老师,你一定从来没有完整地记住过你的梦。你记忆里,梦开始的地方就是站在这个池塘边,可是你还记得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难道你知道?”
  “哦咧!”石品品荡着小酒窝:“我当然记得了,因为你是在做梦,我不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在你的梦里。”
  石品品说完这句话,天就亮了。外面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闹着,每个人都欢欣雀跃,因为他们就要回家了。
  我坐起来,看着孩子堆里的石品品。他仿佛知道我在看他似的,扭过头,冲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狐狸的鬼脸。

13.

  回去的路上,我给孩子的每个家长都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接人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当然,我也给石品品的父母打了电话。
  这次电话接通了,接电话的依旧是他的父亲,他用熟悉的语气说:“品品这孩子很独立,让他自己回来吧,我和他妈妈在家里等他。”
  对于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我有点生气,不由对石品品有了几分同情,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见一见他父母的决心:“石先生,我们必须确认孩子安全回家,才算完成工作,如果您实在不能来的话,我可以把孩子送回去。”
  石品品扶着车座,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身边,轻声说:“哦咧,孙老师,我自己能回去。”
  我看了他一眼,继续对他的父亲说:“毕竟孩子只有6岁。万一路上出点什么意外,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好吧,我去接他。”他父亲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突然说:“孙老师,你不是为了送品品,而是要见我们,才这么坚持的吧?”
  我毫不隐瞒:“没错。我是想跟您好好谈谈石品品的问题。”
  “您觉得他有问题?”
  “嗯。有很多问题。”我说。
  一般的家长听到别人这么说自己的孩子,多少都会有些生气,但石品品的父亲却正好相反,他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您这么一说,我也十分想和您见一面了。”
  我挂了电话,认真地对石品品说:“你爸爸答应来接你了。”
  石品品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然后淡淡地说:“哦咧,我爸爸不是来接我的,他只是想见见你。”
  “你怎么知道?”
  “哦咧!”他坐到我身边的空位上:“因为你很特别,就你没说‘哦咧’!”
  “没说哦咧那又怎么样?”我继续问。
  他却不说话了,只是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沉默了好久,才淡淡地说:“哦咧……孙老师,你的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从你站在池塘那一刻开始的?”
  我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我的梦?”
  他笑笑:“哦咧?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你在做梦,而我不是。”
  “那你说梦里的我在来到池塘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哦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胖婶婶要把你推进水里,而你最后却把她推进了水里。然后胖婶婶就漂浮在池塘里,而你就一直在那里自言自语。”
  “我站在那里说什么?”
  “哦咧,你站在那里讲‘教金鱼微笑’的故事。你说,胖婶婶就是故事里的那个邻居,她想教会金鱼微笑,没想到自己却跟着金鱼学会了鼓嘴。我就是在你梦里听到了这些,才叫那个胖婶婶是金鱼婶婶的。”
  “等等!”我疑惑地望着石品品:“你是说……你能进入我的梦?”
  石品品得意地笑着:“还有张叔叔和李老师的梦,还有每个小朋友的梦……告诉你个秘密哦,每个小朋友都在第一天晚上梦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啦!哈哈!”
  我该相信他的话吗?
  我越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了。

14.

  我忐忑地站在车门口,小声对李颖说:“一会我们该怎么办?”
  李颖愕然道:“哦咧?什么怎么办?”
  我急急地说:“就是家长们发现自己的孩子变了怎么办?”
  李颖哈哈大笑着:“哦咧!他们把孩子交给我们,不就是为了让孩子改变么?”
  我刚想继续说地清楚一些,只听梅小苹的妈妈发出一生惊呼:“天哪!才一个月,我几乎都认不出了!”
  另外一个家长也说:“是啊,孩子真的变了!”
  紧接着,他们一起涌到我面前,紧紧拉住我和李颖的手:“谢谢你们,这个夏令营真有用,孩子变得开朗多了。”
  李颖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哦咧!其实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们只是让他们变得更加开朗一点而已!”
  李颖跟家长们应承着,我抽了个空挡,悄悄撤出身,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着石品品父母的影子.
  是他们!就是他们!我忍不住笑了,石品品的父母实在太好认了,倘若你认识石品品,就一定能认出他们—–他们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石品品的父亲,俨然就是中年版的石品品;而她的母亲,则是中年妇女版的石品品.
  我拉起石品品,径直向他们走去.
  石先生和石太太先是仔细地打量我,然后互相对视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惊喜.他们也像其他家长一样,紧紧握住我的手,兴奋地说:”您就是孙老师吧?长的一点都不像品品!”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我为什么要像你们的孩子.”
  他们夫妇二人一听,更加兴奋了:”你也没学着品品说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撤回被握得生疼的手:”我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你们?石品品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样的小孩?为什么他能模仿根本没有见过的人?为什么……”我猜,那一刻的我,一定像“十万个为什么。”
  石品品的父亲伸出手,制止了我继续问下去。他从衣兜里掏出钱包,递给我。
  钱包里是一张全家福,夫妇二人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脸上,有两个可爱的酒窝。
  石品品的父亲说:“如果我说,这张照片就是我们的全家福,你信吗?”
  我诧异地摇摇头:“若说这婴儿是品品,我信。”我拿照片认真跟眼前人对比着:“若说照片上的夫妇就是您二位,我可不信,一点都不像!”
  石品品的母亲温柔地笑着说:“照片上的人,就是6年前的我们。都说孩子像父母,可是我们在这六年里,却越来越像自己的孩子。”
  “啊?”
  石品品的父亲叹口气:“品品就是这么奇怪的孩子,他就像一个能量场,和他长期在一起的人,都会慢慢变得像他,无论是性格、神态、还是外貌,而且,他还会赢得每个人的认同和喜欢。我和他的妈妈,为了不令我们一家变成套瓶娃娃,不得不定期离开他一段时间……”
  “可是……”我刚要继续问,他的母亲又打断了我。
  “你一定还发现了这孩子其他奇怪的地方是么?他好象知道你的梦,并会把你梦到的人模仿出来,是不?孙老师,您一定吓坏了……”
  我点点头,是的,我确实被吓到了,尤其还是有着那般过往的我。
  “品品他……是一个可以进入别人梦里的孩子……如果他愿意,他可以随意进入任何一个人的梦。而且,他还是个那么具有模仿天赋的孩子……”
  这下,我大抵明白了:“简单说,石品品就是一个会把自己的性格外貌传染给别人、且能进入别人的梦里的小孩,对吗?可是,为什么你们见到我会这么高兴?”
  “因为你是个抗体啊!”石品品的父亲兴奋地说:“你没有变!跟我们送品品上车时,偷偷看到你的那时一样,丝毫没有被品品传染!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做品品的私人教师,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希望通过你,找到把品品变成正常小孩的办法!”
  我低头看了看石品品,他神秘地撇撇嘴,嘟囔着:“孙老师也不是正常人……”

15.

  像我这样没有远大抱负的人,没道理不接受这么好的差使。
  我心底并不热衷于把品品变成正常的小孩,我觉得他这样“不正常”挺好的,前途无量。比如,他可以当广告模特蛊惑人心,可以当警察、当演员……他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而陪他长大的我,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他的经纪人……
  当然,这仅仅是我的幻想罢了,而让品品恢复正常,也是他父母的幻想。
  因为很久以后的一天,石品品突然对我说:“哦咧!孙老师,我爸是不是告诉过你无数次不要相信我的话?”
  我点点头。
  “哦咧,那,你是不是还是相信我的话?比如我以前告诉过你的那个梦?”
  我又点点头。
  “哦咧……”石品品咽了口吐沫:“其实那是骗你的!你真实的梦是,胖婶婶把一个小孩推进了水里,然后自己偷偷跑掉了。那个小孩淹死了。你梦里看到的池塘里的人,就是你自己被泡的浮肿的尸体……”
  “那么现在的我又是什么?”我笑笑,不信。
  “哦咧!孙老师,你还不明白吗?你是个死人!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才能不被我传染!”石品品一本正经地说。
  被他这么一说,我又有点相信他的话了,他讲的每一个版本的故事,都那么逼真,那么有理有据。我甚至回忆起,自己曾经拖着浮肿的身体,从池塘里爬了出来……
  这时,石品品的爸爸在书房喊道:“孙老师,你别听胡言乱语了!”
  “哦……”
  说实在的,我最近的梦越来越混乱了……

16.

  这个故事是真的。
  世界上真的存在着一种人,他们身上仿佛具有神秘而强大的磁场,让你忍不住靠近他,喜欢他,信任他,模仿他,跟随他;
  这个世界上,也真的存在另外一种人,他们因了内心的空虚和不够坚定,总是忍不住被别人吸引,模仿别人,跟随别人。
  你,是哪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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