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大漠荒草
1 单刀赴会
我是揣着小匕首去的。公交慢慢悠悠绕过大半个城将我送达医院门口时,外面的天气依旧没有好一点儿。冷风拥携着雪花在空气里跳一支凌乱纷飞的舞,我紧了紧大衣领口,第无数次埋怨苍天待我太薄,薄得让我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为一个高中生补课,以赚得可怜的生活费。我出门时没来得及吃午饭,寒冷里热量散失得飞快,肚子出卖我的尊严,乞讨得那样难听。
双手正不念同根生地用力按压着胃部时,一个女生走过来,短的波波头,清秀眉眼,裹着羽绒服依旧瘦的高挑身材,她脚步有些蹒跚笑容却甜美,打量着我试探地问:“喻唯凡姐姐吗?”
我点点头。她的笑容扩大,拍了下手说:“我一直在另一面等,等过几辆公交都不见人,还以为被放鸽子呢。”
我叹气,原来我们站在公交站牌的两侧。北京的公车那样多,站牌立得像一道道墙,以至于近在咫尺的人都会险些错过。哪像家乡,连站牌都没有,山坡上喊一声:袁——杰——,整个村子的人都听得到,而后他便会羚羊一样飞快蹦跳至我跟前,手里不忘采一束灿烂野花。
她看我叹气,赶紧说:“喻姐姐一定也等久了吧,去家里喝点儿热茶暖暖吧。”然后那样自然地挽上了我的手臂,朝医院后方的斜坡上走。那时候风雪仍在继续,可我却似乎已不觉寒冷,看来两个人的依偎真的可以取暖,即便是陌生的同性。
她说她叫灰灰,她说她老爸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她说她有个秘密要告诉我。
灰灰这样兀自叽叽喳喳透露着个人信息时我的手仍未放开兜子里紧攥的匕首,每换一个新学生,我的戒备都会随陌生感而升级。尤其,接待我的将是一个中年男人。那些女大学生因家教而遭遇惨案的新闻总让我素来没有安全感的神经紧绷到快要断裂。而此刻的每一步,都似走在赴往地狱的路上。
灰灰家在那片医院家属楼的最里面,房子并不新,楼外面是一片旧旧的灰。在进到屋里的前一刻灰灰附在我耳边说:“我的脚,是装的。”然后轻快地走了一拍舞步,冲我狡黠眨眼。原来这便是她所说的秘密。
我自然不会说破,电话里她老爸说女儿因扭伤脚不能去学校,才请我来补她落下的课程。我不会傻到砸自己的饭碗。
门打开,一股暖流迎面而来,中年男人早已恭候的样子,他胖,脸上没有褶皱,肚子挺起像六七月的孕妇一般。这样胖的医生少见,我猜他是只坐着负责机器操作而已。他身后忽而奔出一个小孩子,扯着灰灰问:买了吗买了吗?
灰灰掏出一包彩虹糖给她,回头对我说:“我小妹。”
匕首终于松开来,手心的汗湿在屋内的温暖里迅速挥发。这一幅怡然居家图怎么也找不出恐怖的端倪,于是我的神经安稳下来。
真的给我倒了热热的一杯茶,捧在掌心里暖着不想喝,只环顾这温馨的屋子暗自羡慕灰灰的幸福。灰灰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让你在这样的天气里过来,不过平时太忙,好不容易有时间……”
我笑,摇头,大家都是在用时间的拥挤获取上帝给予的金钱赔偿,只不过赔偿的价码不同而已。
他又拿出一套卷子摆在我面前,脸色稍转严肃:“你知道灰灰学校的老师水平很高,我也不想她补得参差不齐。”
“我懂。”我说着便拿起笔认真答卷子。
毕竟谁都不想浪费钱财,他支付我一小时百元的酬劳,我自然要够得上这样的资格。何况,看他的家境并不是特别富有,市侩一些计较一些才是不虚伪。
四页的卷子综合了各科题目,像极高考时的大综合,我半个小时答完。我没对他说过当年我是区里的高考状元。
他去批卷子时灰灰走过来,仍旧一瘸一拐的样子,她瘪瘪嘴:“不好意思,我老爸就这样,太认真了,你不要生气。”
我摇头,小声问她为何要假装。
她便一下子仰倒在沙发上,叹气:“只是想休息两天,透一口气。”说罢做夸张的深呼吸状。
不一会儿小丫头一路跑着过来,手里举着那张卷子,像在挥舞一面旗,口中喊着:“一百分一百分哎。”
我并没有露出得意的笑,心想若是阿杰在,或许答得比我还要快。
2 灰色天地
第二个星期去灰灰那里时,灰灰爸和小丫头都不在,屋子里安静下来,像鸟儿徙走后的林子。灰灰把我带来的习题资料通通放在茶几上,拉我手说:“去逛街。”
我反对。我是缺钱且因缺钱而奔波得很疲惫,难得不用费口舌讲解那些并无趣味的习题解法,去看看花花世界有何不好。况且,我有多久没去逛街?
可是,我还是坐在沙发里不动,职业操守多少也该有,我不是来骗钱的无良女子。
灰灰无奈,拿起习题兀自答起来,又很快交给我,调皮地笑笑说:“我都会的,早自学过了。”
我扫一眼答案,做得工整而逻辑分明,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原来我是多余的。
最终我还是被她拉去逛街,只是扫着橱窗后的昂贵衣饰,我们更多的只是聊天。确切说,这聊天更多的也只是她淡淡讲,我静静听。我们是天衣无缝的完美搭档。
原来灰灰念的是贵族学校,母亲去世后灰灰爸发誓要给女儿更好更完整的爱,衣食住行不遗余力地满足,花费不菲学费学习钢琴舞蹈课程很多年,挑选朋友玩伴他也要亲自出马把关,学校更是左右斟酌后选在离家很远却名师云集的慧源。
我有些感叹,问灰灰:“你的学业也一定是很棒的咯,何必请我来呢?”
灰灰只是浅笑,甜的酒窝在白净的脸上像一眼会涌出蜜糖的泉,忽然她指着一件亮红色大衣兴奋地喊:“她们穿的是这件!”然后拉着我奔进那家装修堂皇的专卖店,在导购员极不重视的态度下灰灰仍旧保持勃勃兴致,穿着那件大衣在镜子里把自己360度全方位看个遍。衣服在她身上的确美不胜收,她穿那件衣服也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气质,像谁家富贵的小姐。可最后还是脱下来在导购员那张写着“就知道不会买”的脸孔里两手空空地走出来,四位数的价格买一件衣服她也负担不起。
只是灰灰并未沮丧,乐颠颠偎在我身侧说:“我穿起来比她们几个好看得多,哈哈!”
我的心情被她感染,也不自觉露出温暖甜柔的笑。我们是同类,在自己那方天地里都显得寒酸,只是我们又大不同,我因这份格格不入而自卑,又因这份自卑而强装冷漠,她却依旧那样自得其乐,不埋怨不刻薄,给所有人微笑和心情好起来的理由。
我侧头问她:“为何不和老爸说,或许换间学校更合适?”
灰灰摇头:“入学时交了三万的‘赞助费’,我不想让老爸的苦心白费,更不想他觉得自己错了,这样会伤了他爱我的心。”
有一刻我觉得她并不是小我两岁的高二女生,这样成熟深刻的话即便我也不见得会说得真心。
逛了一下午,累时我们在商场的彩色软凳上背靠背小坐,她请我吃两块钱一小碗的麻辣煮,还将自己碗中一颗夹心的丸子夹到我碗里,说:“一定要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这女孩子对我的那份亲昵竟好似老友般自然。
走时,灰灰只买了一件抹胸,她的胸部还没有发育太好,那样瘦的身子配那样小巧的曲线也算和谐。六块钱一件的白色抹胸里有两个厚厚的垫,灰灰几个甜甜的笑把价钱侃下了两块,嘻嘻哈哈地揣在口袋里满足地挽紧我的手,说:“想买很久了,没有人陪着就没有买成。”
我说:“带你小妹来好了,小丫头很活泼,会让人少些寂寞。”
“小妹太小,怎能听我讲这些话,何况阿姨要带她去托儿所的。”
原来小妹是灰灰同父异母的妹妹,而她所说的阿姨便是后母。我静静地震惊着,我想灰灰的天地其实是灰色的,可她却能用乐观心境绘出一片五彩斑斓,她能对那些本以坚硬姿态呈现的爱用感激的表情柔软接纳。这样的善良懂事让人心疼,也让我自叹不如。
和灰灰在公交站分手,她对我摆手喊:“下个星期早些来哦,我做蛋挞给你吃。”
我大声回应:“一定!”
而后诧异,上一次这样大声喊是何时,好似那还是在家乡时的日子吧。
3 张扬的爱
只是,我失约。因为张扬住院了,他出了车祸,自己的摩托报废掉,一只腿也险些陪葬,如今正打着石膏悬在支架上行动不便,需要我照顾。
张扬是我男友,他骑一辆红色改装摩托车,招摇过市。他追我时的说辞是可以让我和他一样拉风,他又说,其实喜欢的是我的沉静低调。他自相矛盾我不怪,因爱本就是无厘头的事。可他不知我哪里有低调,我的一切不是最本真表现。若是买得起亮的靴子,烫得起笔直的发,我自然也会去做,问题是,囊肿羞涩手头拘谨。
我答应张扬,因为他可以提供我全部学费。只是我对张扬说:“以后不要骑摩托,很聒噪。”
他竟真的不再骑,每天踏单车送我到教室,而后返到他导师那里混时间。他是我同校的师兄,同岁,却已经念研一。他说小学初中跳级跳得太厉害,错过很多好时光,于是乖乖仔长到现在才想起叛逆,做许多看似张扬的事。
你看,这世界聪明优秀的人多如牛毛,像张扬像袁杰甚至像灰灰,都是那样不露声色的才气横溢,我又怎好因一个曾经辉煌却名不副实的状元头衔而骄傲。
张扬的事我没有责怪他,他背着我骑摩托,且喝了许多酒,在深夜飙车时翻进一道沟里,他不能告诉生意场上拼杀的老爸老妈,于是我是全职保姆。
张扬眼睛红红,看到我在吹凉一碗汤,挪了挪身子靠过来:“喻喻,你哭了吗?”
我抬头,冷静的表情一定伤到他,可他早该知道我是坚硬无情的铁石心肠,有一幅薄情人的冰肌寒骨和细长眉眼。我许久不流泪了,何况为自认为不爱的他。我说:“没有,你没有遵守约定,我至多只会为自己感到难过而已。”
张扬别过头,不肯喝我的汤,我轻轻放下碗勺起身要走。从来,我不会乞求别人什么,更会不乞求他接受我对他的好。张扬却拉我的手腕:“喻喻,别走。”
骨子里他就是乖乖仔,酷不下去。恳求的语气让我拔不动脚,坐回去听他讲故事,他说,有哥们要看他们飙车,远道而来且带了女朋友,不好博了面子,吃喝一番又做了特技表演才出的事。
“以后不要了,我会担心。”看着张扬那只套着白色石膏的沉重的腿,愧疚不安让我的语气显得真诚而忧伤。
张扬将我的手捏得紧紧,答应得无比诚惶诚恐,像犯了错的小孩。其实我心中自有把握,他哪里是为朋友而飙车,明明是为我赌气。他吃醋,甚至伤心了,才喝了酒违逆我的要求。因为他见到我和袁杰。
让张扬喝了汤,去护士那里嘱咐再三才回到寝室。那时已经黄昏,开门却看见灰灰。她坐在我床铺下的桌前翻一本张爱玲文集,安静如另一个我。
室友说:“小姑娘等了你一下午。”
灰灰见我回来笑着起身:“喻姐姐我来骚扰你了。”她穿了上次买的抹胸,白蕾丝的花边从绿色低领毛衣里露出来,都是清亮的颜色。
灰灰说她老爸出差,阿姨带着小丫头去“另一个”姥姥家,她就跑来找我,我惊讶她怎么知道我的寝室,她附过来小声说:“老爸在聘你之前查到你们辅导员电话,问过你的详细信息,对你早已知根知底。”
我愣了一刻,原来这种戒备是相互的,谁也不比谁更有安全感,更损失得起。可也忽而明白灰灰第一次见我就表现出的亲昵,她早知我的背景,是同病相怜的感觉缩短彼此的距离吧。
灰灰恳求和我挤一张床,我竟答应。两个细瘦的身体仰躺着,并不觉得挤,灰灰瞪着我粘在头顶的一株干枯野花说:“喻姐姐,我爱上一个人。”
4 不负君心
第二天我带灰灰去医院,她看我给张扬打饭,揉腿,絮絮说些话,只静静坐在一边,恬淡不语。走时,她挽过来说:“喻姐姐,你不爱他。”
我惊诧于她的眼明心亮,可却无法应对这样直接的断言,轻轻说:“爱与不爱,怎么说得清。”
谁知就在路上遇见袁杰,一切也就清楚了。袁杰拉我的手将我拽到一边说:“阿丫,离开那小子!”阿丫是我在村子里的小名,我妈这样叫,村头的奶奶这样叫,袁杰也这样叫,可出了村子谁也不能这样叫,这样会将我添上几倍的土气。
我甩了袁杰的手:“你不要叫我,我也不会离开他。”
他追过来从背后紧紧抱住我肩膀,有痛觉侵袭我的神经,可我仍一把挣开他的怀抱与他对峙。我嚷:“你走,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欠你的已经双倍还清,你还要怎样?!”
他却那样平静:“你不要再骗自己了,我比你更了解你,你撵我走只是不想耽误我。可你也比我更了解我,你该知道我是不会走的。”
他说对了,我们倔强到一处,谁也不肯让步,双方用力拉扯,于是打成一个死结。他不会离开我身边,即便我对他如何冷漠绝情。
灰灰走过来小心地说:“你们慢慢聊,我去转一圈。”然后安静走开。
我说:“阿杰,你既然了解我,何苦让彼此痛苦。”
他的眼里涌上哀伤,那哀伤像家乡的林荫,沿着村头小路一直蜿蜒,树荫的尽头传来阿杰的声音:为你做的任何事都是幸福,怎么能说苦。
我咬紧唇,不敢回想,却还是扼不住镜头闪回。那年夏天高考将至时阿杰找我去山顶温书,那是我们的老地方,我们曾在四季变换的颜色和气味里并肩坐在小小山头俯看村庄。那天阿杰摩挲着我的头发说:“阿丫,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我点头,心里涨满希望,想象山外世界的广阔斑斓,好奇向往拥塞了大脑,以致一时没有去探究阿杰的话。直到高考发榜,我才知,他早已预谋牺牲。
阿杰的名字在我之下,差了五十多分。他一向懦弱的老爹第一次动了粗,用胳膊粗的捶衣棒砸他的背,他不喊不叫,跪在泥土地上含泪说:“我对不起你们,但请相信我一定会有出息。”
那一顿棍棒后阿杰病了两个月,而那两个月里我风光无限地参加区里的表彰会,接受区里颁发给状元的奖学金,在乡亲的称赞里搂紧我妈的肩,看她喜悦的泪在皱纹里纵横。只是,夜里我偷偷站在窗前拼命咬我的下唇,以忍住哭泣,我告诉自己喻维凡是那样坚强刚硬的人,怎能哭泣?!可咬出汪洋的腥甜味道也思索不出对策。
我去找过阿杰,想让他振作起来来年复读,却被他老爹挡在门外,一向待我友善的他盯着我冷冷说:“满意了吧,这下没人抢你的状元没人抢你的钱!”
他说得对,没人抢了。在大小竞赛和历次模拟中,阿杰一直遥遥领先于我,除了他,我遇不到对手。只是这座村庄里注定只能飞出一只凤,我们都贫穷,没有那笔状元奖学金便要父母拼掉老命砸锅卖铁或是出卖尊严等待那些或真心或别有用心的资助人。阿杰看透,他临阵退出把唯一的机会拱手让我,而他老爹和我一样根本不相信他发挥失常的借口,他说这不孝的儿子,没娶了媳妇儿就开始向外拐,我供他又有什么用?!
明明,这也是借口,他是供不起,我在小山头上看他坐在自家门前一袋袋地抽着旱烟,然后去把鸡鸡鸭鸭都数了一遍,然后接着坐下抽烟。那些烟圈混杂在村庄的炊烟里袅袅腾腾的,不知怎地就像催泪弹一样就让我泪流满面。
还好,没有人看见。我依旧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姑娘。
我走了,离开村子离开我妈离开那座踏满我和阿杰足迹的小山头。走前我在山头的老地方留下话:来年相会,不负君心。
我知道阿杰一定会看到,他也一定会懂我的心意。虽然辗转知道他被服从志愿里的二本大学录取,而他老爹虽然气愤仍奔走着为他筹钱。
可是,在我大学军训结束后的那个星期阿杰便神奇地出现在我面前,拉我的手,也把几张钱顺在我手心,他说:“阿丫,不要苦了自己,一切有我。”
再见他的喜悦被强大的愤怒掩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牺牲得这样彻底?!
他没有去他的学校报到,跟随我而来,在这座城市打工,连着三个月的月初将辛苦赚得的生活费塞进我书包。第四个月,我接受张扬,也接受张扬那张存有四年学费的银行卡。将银行卡交给阿杰时我说:“这是欠你的,一年时光我赔不了,只有双倍的金钱。请你离开这里,离开我身边,不要妨碍我和张扬的感情。”
他看着我,像受了莫大侮辱,半晌他只一字一顿地说:“来年相会,不负君心。”
我的心已在滴血,当誓言被对方用来责问,似乎都是感情走到尽头。可我仍旧不带一丝表情地决然离开,去邮局将钱寄到他村子的家中,然后去中介所报名做家教。状元奖学金只够做学费,我还要自己动手赚够生活费。
阿杰知道,我是那样自尊的人,自尊到可以用虚荣来形容。我惮于申请助学金我怕所有人看穿我的贫穷我厌恶那些夹杂同情的异样眼神。我不想与周围人相异。我宁可让自己马不停蹄地劳累也不要丢掉新环境中树立起的尊严。阿杰懂,所以他背弃所有人将那笔状元奖学金让与我,所以他不依不饶地坚持着不肯离开,跟在我身边用打工的钱支撑着我的虚荣,他说,阿丫你去买新衣服啊,你去和她们一起唱歌啊,你周末休息一下好不好……
这不是我要的,我不要将这一切建立在他的牺牲之上。于是我拧着自己的手,告诉他:“我没有承诺过你什么,那一句写在石头上的话你偏要自作多情地以为说给你听。外面世界这么多彩,纵是你再努力,能够给我的依旧少得可怜,我现在有更好归宿你为何不肯放手?!”我说得那样波澜不惊,转身离开的步伐也不曾乱了节奏,瞧我果真冷血。这一次,阿杰没有追上来,我微微笑,眼泪摇摇欲坠。
伤害一个自己爱的人,最痛的永远是自己。
5 灰色爱
那天独自回去,才想起灰灰不知去了哪里,一会儿她却打寝室的电话,说已经回家,让我放心。我疲惫地坐下,头痛欲裂,却抽出一本外语书啃起来,我不能给自己停歇的空当去发现伤口的痛楚,我还有太多事要做。
辛苦让时光变得细致而漫长,一个月好似一年。阿杰不再出现,张扬的腿已行动自如,而这周末是给灰灰补的最后一次课。
“阿姨带小妹去游乐场,又是我们的天下。”灰灰手指流利地抹一趟钢琴的白键,声音流水一样洒了满屋,她说:“喻姐姐,我有些舍不得你。”
我自嘲:“我这样每周过来骗你老爸钱的人,有何舍不得。”
她蹦过来拍我的腿:“哪里是骗,今天给我上心理辅导课吧。”
我苦笑,自己尚且压抑到快要爆发,倒是每周过来看一次灰灰才能心情好转,又哪有资格去解她心里的结。
灰灰不管,她的心事也似乎只能说给我听。她说:“喻姐姐,其实我们家有些拮据的,小妹和我花销都大,可是我却在一个人面前强装富有,想尽一切办法给他想要的,甚至偷过老爸的钱,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或许只有不够爱的人,才能在爱情里保持冷静理智。“那么,他喜欢你吗?”我这样问时灰灰摇了摇头,可她始终微笑。我不懂,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哪里来的这样心态,她可以为爱疯狂,但却这样淡定地看待结果,不会患得患失大喜大悲。而这淡定又不同于我刻意表现出的冷漠,我自叹不如时却看到灰灰眼角的泪,她说:“我只希望他快乐,可是做了许多后,发现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抱过她,像安慰自己的小妹,那份心疼纯粹真切。
那天黄昏,灰灰送我到医院的斜坡下,天还是阴沉,北风扬起沙土,被乱发遮挡的视线里我看到她冲我挥手说再见。
再见。也的确,我们很快又再见。
张扬又出事,他这次没有醉酒,却伤得更重,借朋友的摩托完好,自己的脖子却差点折断。我赶到医院时看到灰灰在跟医生说话,她背对着我哀求的声音甜美柔弱:“我会尽快筹钱来,拜托你们要好好治他。”可那个被奉为天使的白衣人不为所动,机械地给她重复的答案:“没交够押金不能住院!”
我轻轻退开,去住院部替张扬交了钱,那是灰灰爸发给我的工资。也幸亏这不是他所在的医院。
我没有去看张扬,一个人慢慢走回去,想要给他们相处的空间,也给自己时间理清整件事。天色低暗,沙尘暴又要来袭,为何每个人的爱情都如这天气,一片死灰?
6 爱情食物链
第二天灰灰打来电话,她说张扬已经没事,说知道是我交的住院费,她说:“喻姐姐,我知道你不爱他,可是他想见你,我希望你能来。”
灰灰的请求我总是拒绝不来。我去了,收拾了所有的钱,一共八百二十一块三毛,余下的,我会慢慢还给张扬。我的青春都是用来还债,阿杰之后是张扬,张扬之后或许我已老去。
灰灰在医院门口拦住我,她说:“喻姐姐,听我讲完再决定如何待他,好吗?”
我点头,静静听她揭示我究竟狠心到怎样地步。
原来张扬家中并不富有,他的父母不过是普通工人,那辆红色改装摩托也只是因为太喜欢才从朋友那里借来骑。他并没有刻意去扮贵公子,只是我看他大方给我存满学费的卡而误会,误会层层叠叠后他只能将计就计。可事实上那张卡里的钱是他四年大学兼职所攒下。
而那次车祸也并不是我想的那般因赌气吃醋飙车而致,他是不想我这样辛苦,才答应参加哥们的飙车会,因为胜者会有一笔不菲奖金,可比赛当日的中午却撞见我和阿杰拉扯的场面。我举着那张银行卡,阿杰不要。那张卡是张扬给的。
我记得下午坐在他单车后座去上课时,他问我:“你的同乡来看你吗,我看到你们肤色那么相近。”
我说“恩”,再无他话。张扬是给我坦诚的机会,我却漠视他的伤心,我坐在他背后看不到他表情,只是如果我当时看到他眼中有泪又会怎样?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张扬依旧会带着沉重心情喝一下午的酒,依旧会不顾哥们阻拦跨上摩托,去为我争取那份奖金。
哦,原来是这样,我想起当时在医院他问我可曾落泪,这原是一份卑微的祈求,他想看到我哪怕一丁点的在乎,我却将爱全数收起,滴水不漏。
张扬这次飙车是为赔上次摔坏的摩托,心神不静,总是发挥不出水平,速度飞升起来人却游离在外,只是关键时刻有了经验,舍己保车。这样,康复后便不会再添新的债务。
“我偷了老爸的工资卡,他不要,说上次的住院费还没有还我不能再欠我,我拦不住他,只能亲眼看他从车上摔下来……他多傻,命没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呀。”灰灰心疼的叹气,稍带稚气的脸上是远超年龄的忧愁。
我却忽而明白,轻轻问她:“接近我,是你故意的安排?”
灰灰抿嘴点头。高一那年张扬第一次为灰灰补习时她便喜欢上他,后来补习课程结束灰灰却背着老爸又请张扬每周在麦当劳为她补一次课,她几乎所有的零用钱都用来付他的工资,有时还要撒谎编一些名目向老爸额外要些钱。后来与张扬聊开,已渐渐成为朋友。
“虽然觉得自己变成坏孩子,却从来没有后悔。每周能见他一次我就很开心……喻姐姐,你不要怪我。”
我又怎有资格怪她,这个看似单纯却睿智通达的女孩子,她伟大过我们任何一个。我想起那件亮红色的大衣,她舍不得买,她只买6块钱一件的抹胸,她的钱都押在了张扬身上。上次的医药费也是四位数,而灰灰所说的为一个人偷老爸的钱该是为此。
原来是相同的戏在身边重复。灰灰是张扬的富贵小姐,张扬在大四帮她补习时相识,一个贵族学校的女生,手头阔绰是自然的,就如我想当然认为张扬富有一般,我们在误会里毫无愧疚地索取,像一条有去无回单向前进的食物链。看来即便聪明如她亦逃不过爱情的猎杀。
灰灰说:“我知道他现在不快乐,我只想找到原因,帮他做回当初开朗自信的张扬。可是看到你和阿杰,我知道我帮不了他了,你喜欢的是阿杰,你为他就如张扬为你。”
灰灰握住我的手哀求:“喻姐姐,感情不能勉强,可是请你不要伤他太深。”
我答应,可是,我又怎么帮她,伤得多深终要看爱得有多深。
张扬,你爱我有多深?
7 天佑爱人
我走进病房时,张扬正望向窗口,而那扇窗口正对着我和灰灰方才说话的长石凳。
张扬转过头,说:“对不起,那天病房里装作不认识灰灰,是我的主意。”
我知道他是怕灰灰说起他为她补课,从而露了他并不富有的底细。可我没想到的是他早已看透那时灰灰请他补课的蹊跷,却如我一样狠心地利用被爱的优势,他在大四那一年里心知肚明却佯装懵懂地接受灰灰给的钱财。他是在那天灰灰偷了她老爸的工资卡让他拿去赔朋友的摩托时,才惊觉这个女生并非阔绰,她只是挖空心思为自己。张扬戏谑地笑笑:“或许是报应,才让你这样对我。”
“你该向灰灰说对不起。而我,该向你道歉。”我说的那样淡,胸口却闷得要炸掉,那些坐在他单车后座上的情景不断从眼前晃过,蒙上胶片电影的色彩,像用来结局的桥段。
“喻喻,你知道我不会怪你的。去找他吧,我已经让兄弟帮忙打听了,那小子好像经常在学校附近的美发沙龙里出现。”张扬故意说的轻松,我却终于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他,任眼泪濡湿他的病服。我终于知道,他爱我有多深,可是我却不能爱他,这种不能自控的无奈和那些自私的曾经化作一双手,扯烂我沉静冷漠的外表,我开始不管不顾地哭,那样痛快淋漓。
原来喻维凡并非冷酷,她是一只自卑的蜗牛,在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那些年月里开始长出一层壳。一直以来,我用这层坚硬的壳掩藏自己脆弱的内里,做刚强上进不言败不流泪的孩子。我用这层厚实的壳做屏障,在没有阿杰的新环境里孤独往来,在这个艳丽新鲜的世界里心虚地高昂着头,企图用先下手为强的冷漠解除终究被排挤的尴尬。我也试图用这层冰凉的壳隔绝掉张扬那份温情的好,这样,让自己少些自责的辛苦,也让他冷了对我的心。
可是蜗牛的壳碎了,那层坚硬的厚实的冰凉的壳瓦解一地,像我落了张扬一身的眼泪。他不是我的王子,却是敲碎这桎梏的救赎者。
“你终于为我落泪了,可惜我们却要分手了。”张扬轻轻拍我的背,我的哭泣随着他的节奏渐缓。那是一个温暖的黄昏,他把放手和宽恕说得温柔如前。我终是没有将那些零碎的钱还给他,那是一份冰冷的亵渎,如今的我再也做不来。
我找到阿杰时,他正在为一个长发女生洗头,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胸前戴一块金色的工作牌,微黑的侧脸有好看的轮廓,我听到有人喊他:“阿杰,我要剪一个新的发式,你过来学一下。”这便是他一直打工的地方,所幸这里的人待他很好,教给他许多东西。
阿杰看到坐在旋转椅子上的我,愣了下说:“灰灰说,你会来的,你果然来了。”
我诧异,这丫头真是无处不在。
我要剪成灰灰那样的波波头,且对那可爱的帅哥理发师说:“让他来吧,我不介意。”
于是,我的短发是阿杰的处女作,虽不完美,却有别样的精致。
“只要用心每条路都会走出精彩,读书并不是唯一出路,你不要自责也不要担心。你说得对,我若不努力纵使再爱你能够给予的仍然少之又少,所以请相信我,不会让你失望。”阿杰说,“那张卡我已经让灰灰转交给张扬,我不在的时候谢谢他照顾你。”
我自心底漫涌上来的情绪化作一朵大大的笑,甩着短发第一次感谢上苍,然后贪心地祈祷,上苍既然保佑了相爱的我们,也请眷顾那些曾心甘情愿孤独爱着的人吧。
8 最好的虚荣
两年后,阿杰有了自己的美发店,每日客流不断地爆满,他手艺精湛思想开阔,不仅自创出许多发型且价格公道。许多女生会盯住他仍旧微黑的脸有所暗示,他会忙不迭把我搬出来,说:“我的老板娘是你们校友,给你打八折咯。”
我偎在他怀里幸福的笑,这是世间最好的一份虚荣,也是只有阿杰才能满足我的虚荣。
后来的某一天清晨,一个男生牵着一个细瘦女生的手进门,女生说:“喻姐姐,我考进你们学校了。”
男生将手搭在她肩上,笑:“嗯,灰灰从始至终都是我的学生,以前给她补课,现在我留校做讲师,她竟又自投罗网送过来……”
感谢上天,听见我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