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大漠荒草
书上说,人类妄图通天于是建造了巴别塔,上帝知道后十分震怒,于是使人间语言混乱,彼此难以理解沟通。而今即使我们说同种语言,如此近地朝夕相对,却仍听不懂对方的话。这是上帝的深度惩罚,还是太年少的心没能领悟那是另一种表达。
我浸在海水里,好像婴儿悬浮在温暖安全的羊水中,四肢与躯干随着水波摆动,整个人变成一株水草。遥远的海底传来细细的声响,像是海豚的歌声,但我知道那不是,那是小周彬在说话。
他说巧伊姐,为什么他们听不懂我。我想张口回答他,却只是吐出一串舞动升腾的气泡。小周彬,是否你也同样听不懂,我裹在气泡里的语言。
1
初二的那个暑假父亲将我从繁华的上海送到这个北方的沿海小镇,他要带着母亲四处看病求医。过去的大半年里便是如此,奔波让两人变成孤瘦漂泊的鹤,也让我变成独自在巢安静沉默的卵,因为少了温暖,怯懦又倔强地不肯破壳而出。那是与生俱来的寡言瑟缩的性格,又在一个人的岁月里被镂刻得更加入骨。
他们请了钟点工张阿姨来替我煮饭洗衣,于是每次放学回家桌上是半凉的饭菜屋里是被打扫过的整齐,像酒店里提供的标准服务。我甚至很少和她碰面。而夜晚是吞噬胆量的怪兽,一切响动都被我经营成体系庞大的联想,干脆打开所有的灯反锁所有的门,塞上耳机听《匆匆》,听那旋律说:太平洋的风一直在吹……
我曾试图争取独自留下,即便这一次连张阿姨都被辞退,可又有什么关系,我敏感地从不将外套以外的任何衣服留给她洗,而很多时候那些她做咸的菜我会加上水熬成汤,桌上只有一盘我不吃的芹菜时我会给自己煮清淡营养的鸡蛋挂面。十五岁的周巧伊已经可以自理得很周全。
可母亲却苦着脸坚持,她说:“你得让我走得放心。”父亲紧紧捏她的手,改口:“你得让我和你妈走得放心。”
这样一句有意或无意的歧义让全家人都沉默下去,我不再拒绝,做时刻顺着他们心意的乖巧伊,拎着黑色的皮箱子跟在父亲后面走出家门。小区门口的那棵梧桐居然枯死了,在这万物繁盛的夏天里它孤零零地没有一片叶子助兴。我回头看到六楼窗户里母亲的脸,瘦削得失去了本有的光华,她轻轻挥着手笑起来腮上都是褶皱。
我知她不舍,可临行她都不肯摸摸我的脑袋给我一个拥抱。不知从何时起我们母女间生出那样一层明显却无法言说的隔阂,她不知我日渐成熟的心思里都惦念着什么,我亦不知她讳莫如深的病情因何而起。我们之间的谈话少到可怜,似乎只有在电话里她才会把关切说得碎碎。
那天离开家时依旧如此,她站在一段距离之外说:“巧伊,多听奶奶的话。”仅此而已。
我猜父母对子女的爱也有期限,又或者我的平凡让她失望。那么,是不是优秀卓越才是相亲相爱的条件,不能给彼此带来骄傲便没有被关怀的资本?颠簸的一路上,父亲沉默而疲惫的脸带着一丝紧张,或许,对于我们要去投奔的人,他也曾有过同样的疑问。
2
下水镇是父亲的故乡,奶奶在这里,几乎所有亲戚也都在这里,他们觉得我会在这里得到应有的照顾。父亲送我来,给每个亲戚都送了重重的礼,好像暗地里还塞了钱。奶奶的那份却被执拗地退回来,年过六旬的老太太搓着围裙冲父亲翻白眼,然后一把将我拉过去,说:“我自己的亲孙女,你给什么钱?!”
“是给您老补身子……”
“进屋!”奶奶打断他的话,拢着我往屋内走,父亲却站着不动,说他定了中午的机票,现在就得去赶镇里的大巴。所有人有一刻尴尬的愣怔,父亲走过来弯着身子按着我的肩膀说:“过阵子带你妈一起来接你回去。”
记忆里他那刻眼眶是红的,像预警悲伤的灯。
小院子里围了一圈的人,应是有些什么告别与祝福的话,我却一句也记不起,盛夏的葱绿里那场默片一样诡异而安静的离别将我的生命从此划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半。
我们之间的纽带是血脉,然而周遭这些近乎素未谋面的亲人却总给我陌生的疏离感。就连身后的奶奶也同样,在此之前我不曾见过她。
后来才从那些喜欢凑成一堆的街边大妈的闲聊里东拼西凑出一些端倪,父亲和母亲的婚事曾遭到奶奶的强烈反对。母亲是孤儿,在奶奶带着迷信的传统思想里那是命太硬克亲人的结果,她不想父亲有事于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棒打鸳鸯。
只是在这场选择与角逐里,父亲做了不孝子带母亲私奔,却因为离开了下水镇而获得更富裕的生活。这些年里奶奶把父亲寄回来的钱一笔笔退回去,不允许他回乡不允许他叫一声妈,这一次能够接受我,是这个强势倔强的老人无奈却酝酿许久的让步吧。
然而我却觉察得到,她对我的关爱仍有些别扭生硬。
她一个人住在镇郊的小院里,院里种满蔬菜和月季,门口一颗歪斜的杏树,有鸡鸭猪狗每天自觉地早出晚归。我喜欢这透着泥土香的院子,但极不习惯平房里只有一盘炕的生活,她似乎也一样,独居久了,不能适应有人和她分享一间卧室。我们总是裹着自己的毛巾被一个炕头一个炕尾,远远地睡。
她不叫我巧伊,有时候喊我只扯着大嗓门嚷:伊——伊——。连出海的船家都听得到。
从父亲走后我们便再没有像那日一样的亲密,她没拉过我的手也没有再拢我的肩,这隔代的陌生祖孙每天默默相对的吃饭,饭后她出门忙碌我坐在院子里看书,发呆,或者看着书发呆。
那个寂寞荒凉,整个灵魂都没着没落的夏天,居然就这样过去了。一直到门口杏树上小小的毛杏子透出了红黄色父亲也没有来接我,眼见就要开学,父亲的电话打到了姑姑家,说手续已经办好,替我转学到了下水镇。
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周彬,姑姑的儿子。那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3
第一次见到小周彬是我来到下水镇后亲戚们的一次聚餐,说是为了迎接我,但席间我几乎不曾讲过一句话,他们也不知从何问起,彼此都小心翼翼。满桌都是北方特色的大盆大碗的鱼虾蛋肉,很是丰盛,我却拘谨得没有胃口,动了几下筷子之后规矩地坐着,听他们用并不难懂的方言聊天。坐在我对面的便是小周彬。
他和其他同龄人不一样,没有海边孩子那样黝黑的肤色,白净得扎眼。十岁的小小年纪,却沉默如我。我们眼神交汇那一刻他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到外面。
我把盘坐得发麻的腿抽回来,跟着他走出去,他插着兜走在前面像个小大人。
“巧伊姐,你不喜欢下水镇吧?”
“还好。”这样中立的情感也只能说还好。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小周彬转回头看我,年少的眼神何以积累那许多的荒凉。
他带我走向能眺望到海的小山头,却不看海,只是拿着石块在地上胡乱划着,宁静里的某一刹忽然语出惊人,他说:“其实我不是你姑姑亲生的,我是他们抱养来的。”
他说“你姑姑”而非“我妈妈”,生分得有些让我心惊,只是他语调平静,我亦不好激动,静静看着他小小的脸听他继续或者憋了许久的倾诉。
小周彬说他去找过他的生父母,只想问清楚为何舍弃他,那一对夫妻却坚持否认他的身份与他们有关。尽管如此那对礼貌的夫妻仍是留他吃了午饭,但得知这些的姑姑却赠予他一顿毒打。打完之后紧紧抱住他哭泣,恨恨地咒骂当年那些捅破秘密的乡邻。
“巧伊姐,我说完了,那你的故事呢?”他站起来将那块石头远远抛出去,小小的力气到达不了海面,只落在小山坡上,滚动着奔向未知处。原来连十岁的男孩都看得出我同是积压满腹心事的人,可这样交换故事的游戏是不是将不快复制成双了呢?
“我的故事很俗气,连小孩子都不要听。”我自嘲,小周彬却严肃地反驳:“可我不是小孩子。”
他是,只是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小孩。
在我讲给小周彬的故事里有一个叫葛一鸿的男生,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他家住在小区后面的小高层里,我家在小区前面的六层老楼。每天等校车时我们都会遇见,只是他比我大三岁,已经在高中部念高三,平日会和小区里的大孩子们走得近,而讷于言的我几乎不曾和他有过对白。
直到那个冬天的早晨他捏着他没喝完的牛奶盒主动靠过来搭讪,他说:“嘿,怎么总是一个人?”
冬日清晨的一切顿时美好得恨不得帧帧入画,冷风有悠扬节律残雪是意象派的图画,连车站旁的垃圾桶都在呼嗒着盖子讲动人故事。那是父母不在身边的第二个月,他的一句话便是扫除一切阴霾孤独的暖暖和风,我很想回答他:“因为我身旁的位置一直为你预留着。”出口的却只是:“嗯……”
原谅我的紧张与羞涩,因为这一刻的幸运突降已让我的智商险些归零。他不会知道我暗暗喜欢他已经很久很久。
是在小区幼儿园的滑梯上还是在同一座喷泉的水帘两边,是小广场上他打球的潇洒身姿还是车后窗里看他咬着面包追着校车奔跑的狼狈表情,是昨天还是今天……情愫或者不是刹那成狂,量变的积累却日日夜夜成就质变的不可抵抗,不知哪一日我便忽而发现,那种感觉已比喜欢要深许多。
他从一个漂亮的小孩长成一个帅气的男生,我始终是旁侧里默默注视的一双眼,他的精彩与神伤统统未曾参与,却件件感同身受。那些关于他的信息似乎在空气里有着别样的频率,让我总能从其他嘈杂声音里轻易辨别出来,佯顾其他地侧耳倾听。
我知道他有一个幸福的家,父母都是医生,给他良好的基因和生长环境。他教养那么好垃圾不小心撒在垃圾桶外面便认真地一样样捡回去,连同谁家遛狗时留在旁边的屎蛋蛋也用废纸包着丢进去,然后张开着双臂叉开五指飞跑回家,像只滑稽的大鸟。
我知道他的生日是12月18号,喜欢绿色和蓝色,最讨厌吃胡萝卜和鸡蛋黄。我见过他在食堂里愁眉苦脸对着一盘鱼香肉丝仔细挑拣着每一根胡萝卜丝,像个执着又勤劳的老奶奶。他和队友说下次打球到这么晚如果食堂就剩这一道菜他宁可吃生水泡面,然后微微皱着眉头抱怨:为什么鱼香肉丝要做成鱼香胡萝卜丝?
我知道他小时候打针会哭,知道他右膝盖上有块摔伤留下的疤,知道他那双漂亮的眼其实有些微近视,却臭美得坚持不戴眼镜……这么多年,即使潜伏着的是这样一个胆小笨拙的我,仍是收集到数量可观的情报,渗透生活所有细枝末节。
就是这样喜欢他,不带半点觊觎和奢望,甚至想要一直默默看他恋爱结婚,与某一个幸运的女子白头到老。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的暗恋者,我只想做一枚本分安静的卵。可他却主动走近来敲了敲我的壳,我看到那壳上的裂痕慢慢延展成两颗心,比翼双飞的想象啊,让我不想再矜持。
校车开过来,我仍像尊冻在地面的雪人儿忘记怎样挪动脚步,他便扯起我的手,奔跑,原来十二月的北风里也有花香,即使早餐吃的是昨夜剩下的凉粥浑身仍是春暖花开的温度。
可是我忘记,春暖花开时小雪人儿也会融化成一汪水。
4
那个清晨之后他成为我身边固定的乘客,同我坐在校车的最后一排,将他的苹果耳机子塞一只进我耳朵。颠簸的一段路忽而变得那么短,短到不得不更早地起床,将等待校车的时间自觉增加。于是每一个清早都像一场无须言明的约会。
那是个美好的开始,好像所有带着童话气息的浪漫故事,灰姑娘也有春天。
他说:“嘿,你家的灯为什么整晚都亮着?”
我低头:“我爸妈这段时间不在家……我有点怕……”
然后才惊觉,或许他对我也有留意,才会知道那个彻夜明灯的窗口是周巧伊的家。
那之后他常给我带热腾腾的早餐,一起等校车时他站在身后用双手捂着我冻得通红的小耳朵,他在我家楼下那棵梧桐树上挂了一盏小灯笼,五号电池点亮微红的一片光,他说那灯笼会替他保护我,于是我灭了屋里所有的灯睡得踏实稳妥。
爱情来得这么轻易,似乎一切顺遂都在等待着某个转折,一个“但是”便将所有颠覆。
小周彬说:“不是他背叛了你,就是你辜负了他。”
我苦笑,我们之间甚至用不起“背叛”这样的词汇,他从未说过一句喜欢,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联想,就像每一个黑夜里张牙舞爪的鬼怪一样莫须有。
他牵着那女生的手从操场对面走过来,他说:“嘿,真巧。”然后塞给我一块德芙。笑得那么自然温暖。那女生和他同班,我竟不知他们的暧昧从何时开始。第二天早上校车上他却主动爆料,说已经高三怕不说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于是大胆告白。
我笑笑,吃掉他带的热包子,忽而憎恨他这种滥情的好。
不要随意扯住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的手,不要自以为是地同情一个孤独自闭的灵魂,不要给她希望给她假象,她受不了一切落空时那反弹的致命力量。
“还有,不要随手将巧克力送给情人以外的异性。”可恶的小周彬,连他都知道不让人误会也是美德,可惜葛一鸿不懂,不懂我忽而冷漠不理他的原因,不懂我再不坐校车辗转着拥挤的公交上学是为何,更不懂为何我家里的灯又开始彻夜长明。
如此逃避,直到一个月后父亲带我来到下水镇。
“巧伊姐,你会游泳吗?”小周彬的眼睛发着光,此刻注意力已全不在我的故事,见我摇头有些颓丧,“你会游泳的话会变得更快乐些。”
这孩子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可他真诚的眼神告诉我,他真的希望我快乐。
5
在小周彬告诉我我将转学到下水中学的那天下午,我瞥见另一间屋子里似已听闻的奶奶在偷偷抹泪。正值初三,不到万不得已父亲不会让我转学,也就是说情况已然危急。整个夏天我已担忧恐慌到极限,如今神经被抻得无法表达苦痛,只是诧异,原来奶奶也会为母亲难过。
小周彬拉拉我的手,小声说:“别怕,在学校里我会照顾你。”
他的小手冰凉的,抓着我的指尖语气认真地允诺一份颠倒的照顾,我眼里因为惧怕失去而本能般涌起的泪悄然褪去。既然不能学会更坚强,在陌生的海边小镇能有一个气味相投的人相互依偎也是值得安慰的。即使,他是一个本不该通情达理到有些多愁善感的小小男孩。
而下水中学旁边的下水小学里,聪明的小周彬已经跳级到六年级,他几乎是班里最矮小的那一个,单单眼神便立即显现出与其他人的不同。他常呆坐在走廊的墙角或是藏匿在一排垂柳的枝条后,从不参与嬉笑游戏的任何群体。在我去找他或者他来等我放学一起回家的每一次,旁的人都会给我们以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们说,这两个古怪的孩子倒是亲近。
那天黄昏我在校门口看到垂着头用脚尖摆弄石子的小周彬,他该等我很久了,因为小学放学总是要早很多。海边的秋天有定时吹来的季风,他白色的校服上衣被吹得鼓胀起来,眼圈红红的。
“巧伊姐,我是不是太贪心了?”矮我一个脑袋的他走在我旁边,说,“有一对父母就该珍惜了吧,老是揪着那对不要自己的不放是不是太幼稚?”
可是这样的年纪不就是要理所当然的幼稚吗?我拍拍他肩膀,像安抚一个真正的同伴,却再难说出更具意义的话。他今天又去找他认定是自己生父母的那对夫妻,那家人却已经逃避般地离开,邻居说已经一个礼拜不曾回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的举动无疑让他更加坚信传闻是真,否则他们何必心虚逃走。
可是,他们连临走也不肯承认他一次,他真的是那么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吗?
6
小周彬离开是在秋初的一个下午,天气很好海水已微微转凉,学校里忽然传来什么消息,人群在骚动,许多目光带着怜悯聚焦在我茫然的脸上。一个同学说:“好像是你的小表弟出事了……”
接下来的话都被巨大的嗡嗡声屏蔽掉,我只知道奔跑,朝着海边没命地跑。从未大声说话从不当众哭泣,在人前如木偶般隐藏着所有情绪的周巧伊此刻,失态到癫狂。这个小人儿他才刚刚拔离地面,退掉的牙也才长全不久,他那些少年老成的忧愁怎可以就此谋杀他?!
夕阳在海面投下残碎的红,退潮的淤滩上没有细白的沙,只有踩一脚便深深陷进去的黑泥,一圈人围起的肃穆人墙里,姑姑在哭天嚎地地喊:“傻孩子啊傻孩子,你让妈妈怎么办……”
我不敢看她怀里那僵硬的小小身体,闭着眼记起他说:“巧伊姐,如果你会游泳的话会变得更快乐些。”他不是海豚不是嗜水的小人鱼,只是从前的许多次他偷偷游过浅浅的河沟去到对岸的那户人家,敲开门仰着小脸执著地问:“为什么不要我?”
而听说他们一家人只是旅行,如今已经回来,小周彬便兴高采烈跳进水里,他不想沿着堤坝绕一段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海边长大的孩子对自己的水性总有着不可取的自负,可那样急切的孩子忘记马上就是涨潮的时辰,浅海沟里迅速涨起水,汹涌地将他冲进大海。
本就是只肩膀孱弱的小小鹰雏,哪有搏击大海的羽翼?
可姑姑说:你怎么能让妈妈这么心寒?!
是的,那个已跌坐在脏污的海滩上的中年女人有的不止是心痛,还有一凉彻骨的心寒。
那是事后奶奶说起的话,她说那孩子迷了心窍了。那次之后奶奶也苍老了许多,憋在心里的许多话不能再跟姑姑一遍遍提起,只能对着我反反复复叨念。
是从一次打骂开始的吧,小周彬还是小小周彬,六七岁的样子,作乱几乎是天性,姑姑气急了用鱼竿抽了他的屁股咬着牙说:“你不是我生的,你就是路边的野种,以后别叫我妈!”
谁知道那么小的孩子会将一些事选择性记忆得如此深刻,而有些话他以他年幼的智慧妄自辨着真伪。从此许多细节都开始演变成佐证的证据,姑姑的一句责备,姑姑对旁人家孩子的些微表扬关怀,甚至有人说,小周彬长得这么白净,只有镇尾那小俩口才生得出这样的孩子,听说他们有俄罗斯血统,海风吹不黑的……这样的玩笑话他便死死记在心里,渐渐当真。
孩子的心最单纯也最执着,他们会信圣诞老人也会信莫须有的鬼神,大人的话,是他认知世界的一道窗口,或许一句愤怒时的恶语便足以让那扇窗开向地狱……
书上说,人类妄图通天于是建造了巴别塔,上帝知道后十分震怒,于是使人间语言混乱,彼此难以理解沟通。而如今即使我们说同种语言,如此近地朝夕相对,却仍听不懂对方的话。这是上帝的深度惩罚,还是太年少的心没能领悟那是另一种表达。
那么小周彬,现在你是否听懂姑姑说给你的话,她说:妈妈一直爱你,爱得快要失去方法。
7
离开下水镇时送我到最后的是奶奶,她的步子有些颤微了,却执拗地拎着她给我带的满满一包海鲜,用冰块镇着保着鲜。来接我的父亲想扶她却只是浅浅尝试了下便又缩回了手,小心地走在她后边,默默地护着。原来我寡言胆怯的天性都遗传自他。
我多么想打破他们这些年生长起来的隔阂,若是以往我会忧伤感叹,可在小周彬离开后的那个秋天我像突变的种子,内心膨胀着愤怒的勇气。
为何不说?!生命不是比拼谁能冷漠到最后的沉闷游戏。我们因为不肯放下矜持地敞开心扉,有了太多不可弥补的缺憾。我们没有读心术,再肉麻的话也请直接讲出来。
我忽然转身,猛地抱住那个有些错愕的老人。
“奶奶,我爸其实特别想你,每次收到邮局的退款单都在阳台坐着抽一夜的烟。妈妈因此自责,许多次暗自垂泪。其实奶奶早不气了对吗,可冷漠成了习惯了是吗?”我看到奶奶身后的父亲红着眼别过头,六旬的老人在我怀里身体颤抖。
我不是懂事的孩子,这本不该有的结作为子女早该努力替他们化解。
回到上海的那天,母亲已经被严密隔离起来,病危通知书拿在父亲手里,他倒是含着泪微笑了。他说你妈这样走也算没有什么遗憾。
母亲是血站的护士,一次意外染上了HIV,半年前那次检查出来之后曾试图治疗过一段时间,但母亲很快放弃,他们决定利用剩下的时间做一些年轻时幻想过却未曾实现的事。于是父亲将我送到了下水镇,他们开始了两个人私奔一样的旅行。补拍了婚纱照,度了迟到的蜜月,甚至父亲郑重其事地求了一次婚。
是最后的浪漫,也为了远离熟悉的人隐瞒病情,以免给我的的生活带来不好影响。
到此我才懂母亲对我的那些疏远——似乎连触碰都变作禁忌,只从遥望的窗口里给我关爱——原来所有距离都是保护。
可是她不说,我便不会懂,带一颗凉凉的心缩在壳里孤独体味不被爱的微痛。
为什么不说呢?!语言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礼物,即便爱字珍贵,对于亲人吝啬从来都是不该。我隔着那道透明的玻璃摆夸张的口型:“妈妈,巧伊爱你,你也爱巧伊对吗?”
她那样瘦,可那双半张着的美丽眼睛却轻轻眨了下。她眼角有泪,我一笑抱着旁边的父亲痛哭起来,我说:“爸,这么多年,有个闷不吭声的女儿是不是很失望。”
他附着身抱我抱得很紧:“巧伊长大了,巧伊比爸爸懂事,爸爸为你骄傲。”
他转过身对着隔离室里的母亲说:“亲爱的,我很高兴这辈子能带你私奔过两次。”
母亲的唇角在上弯。有谁见过这样的告别,即使流着难免的泪,我们依旧因诉说着爱而感激。
8
生命是否总要经历大悲大喜的动荡才能获得大彻大悟的成长,我的外壳依旧,但一夕间却有了不同的内核。我拿着医院的检查结果勇敢站到了葛一鸿的面前,我的告白不为争取,我只想把我唱给你听,拿着证明自己很健康的一页纸虔诚而无畏地站在那里。
“学长,不管你是否能觉察得到,我都要亲自告诉你,因为这世界上误会太多,我不想做多年后恍然惊梦的那一个。我知道你会拒绝我,说只把我当作小妹妹,带着同情心照顾了一段时间,没有关系的,我做好了准备,受伤是成长难免的经历,永远不出蛋壳的小鸟便永远学不会飞翔。”我已不是我,他也不似他。
他瘦了许多,会说话的眼戴上一副玳瑁框的眼睛,不再臭美,他深吸一口气要说什么却被我打断,“学长,请听我说完。”我该是笑着的吧,就让这长久到找不到起点的暗恋优雅的终结吧,随着那初秋的海水,荡涤我卑微的过往。
“学长,我很喜欢你。”我深吸一口气,“其实比很喜欢还要多一点。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我以为我们就是一对心照不宣的青梅竹马。如果起床上学有什么动力那便是遇见你,如果下楼倒垃圾有什么动力那便是可以从过道里遥望一眼你的窗口,如果看肥皂剧有什么动力那便是所有男主角都是你。”
我看到他的微笑,那么好看,这许多年百看不厌的一张脸。
“其实,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女生,从不敢有幻想,只想看你幸福,或者有一天我会偷偷躲在礼堂的某一个角落里,看你牵着新娘的手走过铺红地毯的走廊。就像现在,我说这些突兀的话,不为你的感动或其他,我只想把爱说出来。”
我感觉到那种轻松,像要飞起来,触到绵软的云朵,虽然腮旁情不自禁地滑着泪,仍旧体面地微笑:“谢谢你的倾听,再见。”
一双手却扯住我的手臂,他轻轻抱了我,我听到自己狂烈如昨的心跳,如果这是拒绝的安慰,那便是伤口上那一道柔软的邦迪。
“小丫头,勇敢些。”他说。
我点头,看到那棵梧桐的某棵枝杈上仍有绿意,那只小灯笼已经褪色,不知谁人总是不厌其烦爬到树上更换着电池,让它夜夜散发着暖人的光。
不是所有拒绝都有不得已,我的王子不爱灰姑娘。但巧伊要渐渐学会不悲伤。
后来才慢慢知道,他那时突然而至的关怀并非滥情的好,而是父母与母亲同行才无意间得知母亲本是保密得很好的病因。既然一早便知道所有,那样不忌讳的接近已是伟大,我怎好苛求他去拿捏那份好的尺度。偶尔假期在小区相遇,他依然会说:“嘿,真巧。”我则学会大方的笑。
即使永远做一双史官一样默然却时刻相随的眼,也要做得赏心悦目,不给任何人自怨自艾的脸。
再后来父亲接奶奶来过一次上海,老人站在熙来攘往的马路边紧张地喊:“伊——伊——”,父亲便急忙跑过去掺住她的手,然后将那瘦小的老太太整个护在臂弯里。我踩着斑马线走在那对母子身后,其实喧嚣的世界一直很美好。
而我可爱的小周彬,你是不是也学会做一个真正的大人,把藏匿在身边真正爱你的亲人好好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