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倪震
一
我刚进门,后脑勺就狠狠挨了一下。
醒来后我发现全身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块破抹布,躺在卫生间的浴缸里。
出事时是五点左右,昏迷的时间难以准确知晓,凭借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判断,现在至少该是九、十点钟。
大学毕业后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无奈之下当了半年推销员,其间我遭遇过各种各样粗暴的对待:厉声命令我滚蛋,动手赶我滚蛋,最过火的无非是开门放狗。但进屋后被打晕还是头一次遇到。
莫非这里是罪犯的老巢?不像,那些家伙向来喜欢在人流嘈杂或者穷乡僻壤扎根,这种新建的小区里摄像头太多,会有暴露行踪之虞。更重要的是,迎接我的女孩,怎么看也不该是同流合污之辈。
推销员的基本功就是迅速地分辨出对方大概是个什么性格,然后准备相应的说辞。今晚见到的这位女孩,瞅着就耐看又端庄,并非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人。
“您好。这栋别墅如此气派,使用我们的房屋警报系统,会让您在此居住的更加安心。”
“对不起,我很忙……”门缝里露出半张清秀的脸。
“只耽误您几分钟。”我坚持道。
“……好吧,请进。”她叹息着开了门。
当时我没有领会这声叹息的意思,看来还是差了些火候,我懊恼地想。
非常普通的对话,足以表明我的身份。她若坚称没时间,我亦不会死缠烂打。难道她被人绑架了?电影里常见这样的情节:绑匪命令人质开门,再从容地放倒进屋的倒霉鬼。
隐隐约约地听到电话铃响起,我挣扎着坐起身,把耳朵贴在墙壁上。
“那款特价雪地靴断码了,你的鞋号是多少?我看看有没有货。”女孩在接电话,“卖光了,很遗憾……再见。”
片刻的安静过后,她又开了口:“接下来我该干什么?”
一个男人瓮声瓮气地说:“老老实实呆着,别耍花样。”
我的猜想果然没错,有人在胁迫她。得想点办法。只是…….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我试图从浴缸里爬出,在卫生间里找找有没有能割断绳子的东西。不料浴缸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吓得我屏声息气,闭眼躺回去,装成昏迷的模样。
几分钟过去,没有人来查看情况,我如释重负,趴在墙上继续听动静。
“对不起,我刚才查了一下,那款黑色的高跟鞋已经售完了。没问题,到货后我会给你留言。”挂断电话后她重新陷入了沉默。
这女孩到底是干什么的?这栋别墅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住所,和商店什么的完全不搭边。对了,很可能是做网店的生意。现在很多女孩喜欢干这个,有些是为了赚钱,有些纯属爱好兼消磨时间,她应该是后者。
网店做到一定规模,信誉好了,本地顾客的电话就会络绎不绝。这是我一个女性朋友的经验之谈,她趁热打铁地开了家实体店,生意挺不错。
那个男人大概没想到这么晚还会有顾客打来电话咨询,但又没有切断电话或者不接,中断联络或者引人起疑貌似都是他的忌讳,这倒很符合绑匪的特征。
然而绑架的话,通常不是把人质运到隐秘的地方藏起来么?他这样明目张胆,更像是个被抓到现行的盗窃犯,恶从胆边生,索性挟持了那女孩。
反正一切都是猜测,对我的处境毫无帮助。当务之急是先解开绳子,寻机逃脱报警。我端详着卫生间,失望地发现除了几瓶化妆品和一把塑料梳子外,别无它物。
清亮而富有穿透力的门铃声钻进我的耳朵,来的是什么人?
二
趁外边的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来客身上时,我动作尽量轻缓地从浴缸里爬出。在地上像条青虫似地蠕动了半天,总算勉强站起身。
我靠在卫生间的门上伸长了耳朵,满怀憧憬。倘若来客机警一些,发现情况有异,我和那姑娘便有了安全获救的可能。
我听到了别墅大门敞开的声音,我听到了别墅大门关闭的声音,二者相隔很短。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比来客懵然不觉更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凭借脚步声可以推断,一个人去开门,关门后的脚步声是两个人。
那个男人不可能让女孩独自去开门,他亲自去迎接的人,只能是如约而至的同伙。
先前所有的设想都落了空:挣脱束缚,故意制造声音引诱那个男人走进卫生间,然后打晕。多了个同伙,这么做等于自寻死路。
我越想越后怕,虽说只听到那个男人在开口说话,但并不等于别墅里只有他一个人。或许还有几个同伙默不做声地躲在其它地方。幸好卫生间里没有利器,老天爷似乎也在阻止我贸然行动。
一个曾经热心教导我的前辈曾再三叮嘱我,推销员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逞强,图一时口舌之快的代价往往是断送大好机会。而在这种情况下,断送的恐怕则是性命。
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想到了一部电影:几个歹徒冲进某富豪家的别墅,挟持了别墅里的人,然后联系上身在外地的富豪,勒令他向指定的账号上转账。这种绑架方式貌似危险,实际上却起更省事,带着人质转移多少会有风险,而且还可能留有暴露真实身份的隐忧,不如就地解决。歹徒的同党监视富豪的举动,钱到帐后马上撤退,堪称闪电战。
几乎可以确定,电影中的情节在现实中重演了,我被稀里糊涂地卷了进来。
不过若是图财,他们便不会轻易伤害人命,我这样宽慰自己。
“那个推销员不会有事吧?”我听到了女孩的声音,“干嘛要牵连到他?”
“推销员?”新来的同伙生着一副公鸭嗓子,“什么推销员?”
沉默了很久,那个男人开了口:“刚才有个推销员纠缠不休,被我打晕了。”
公鸭嗓子冷笑一声:“你可真能干,他在哪里?”
“卫生间里。”女孩怯生生地说,“这么久还没动静,我担心他会不会死了。”
“我讨厌推销员。他们就像是乌龟,咬住就不松口。当面推销的大不了揍他一顿,打骚扰电话的最可恶,看不见摸不到。我去参观一下他是什么德行。”
公鸭嗓发表了一番议论后,脚步声向卫生间走来。
我赶紧躺进浴缸,双目紧闭。
哗啦啦的开锁声后,卫生间的灯亮了,随后门被打开。
“别装死,你弄出的动静我都听到了。”公鸭嗓轻蔑地说,“听不懂我的话?是不是非要我朝你的大腿捅一刀才甘心?”
我睁开双眼,看到一个年轻男孩叉腰站在门口。他顶多二十岁出头,脸上像是挨了平底锅的猛击,五官可笑地聚在了一起。一双白多黑少的小眼睛冒着凶光。
他死死地盯着我:“你看起来不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不害怕才见鬼,但害怕有什么用?面对匪徒,表现得过激或者过分紧张都可能激发他们暴虐的征服欲,最佳选择是装糊涂和虚弱。应付死亡威胁的手段除了顺从与合作,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意识到,我毫无威胁。
想要成为优秀的推销员,必须得研究点心理学。尽管我没打算长久从事这一行,然而为了追求成功的喜悦,加上个人兴趣,特地买了本心理学基础研读了一番。
我呻吟了一声,竭力让眼神显得呆滞而迷离,试图让他感觉到我非常虚弱。任何人都不希望面对一个强势的对手,绑匪更是如此。
没想到他神经质地咯咯笑出了声,右手从腰间摸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三
“瞧这个位置多漂亮。”他笑得前仰后合,“割断的喉咙,放光血,用水一冲,再把尸体装进麻袋扔到地下室。等别人发现时,你恐怕早就烂成了骨头。”
“不!”女孩惊恐地尖叫起来,“你不能我家杀人……唔!”
她的嘴被堵住,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别再刺激她了。”男人冷冰冰地说。
笑容从公鸭嗓的脸上消失,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地走出卫生间。
门重重地被关上,我松了一口气。这家伙绝对不是在吓唬我,从他的脸上我能读出狂热和渴望……我更在意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很耳熟,似曾相识,在哪里呢?
推销员需要相当的记忆力。正因为如此,没必要记住的东西得从大脑里格式化,才能腾出地方,客户的相貌就是其中之一。
初出茅庐的新手,往往以能够在大街上发现客户,上前热情地打招呼为荣。这完全是愚蠢的做法,假如客户旁边有人同行,他就得花力气去解释和这满面微笑的傻小子是怎么认识的。如果再扯到生意上的往来,则更雪上加霜。无意中的泄密足以使客户愤然断绝往来。
那位前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客户不过是一段代码,相貌什么的完全可以忽略。他们有固定住址,有的还有秘书,登门时提到要找谁,想弄错都难。这些都是我在学校里闻所未闻的东西,听得我有点目瞪口呆,但为了能多赚点钱,还是全部铭刻在心。
公鸭嗓手中的那把匕首我倒是记得很清楚,半年前我推销登山野营用品时,其中就有那玩意。不过他肯定不是我的客户,那副尊荣过目难忘。
算了,追本朔源的事留到以后再仔细琢磨,如果我有以后的话。
电话铃再次响起,我听到了公鸭嗓的抱怨声。
“吓了我一跳!干嘛不拔了插头?”大概是觉得这问题太愚蠢,他改变了攻击的目标,“该来的电话没动静,不该来的倒是一大堆!我出去的那段时间也是这样?”
“你好……朋友给你的这个电话?不,我没有实体店,请去易手网上我的店铺查看货。”女孩的声音有气无力,“网址是……啊,对不起,我这有点急事,改天再联系。”
她匆匆忙忙地挂断了电话,想必受到了那个男人的示意。
“真是生意兴隆。”公鸭嗓挖苦道,“再有这种电话,你就说正忙,挂断就得了。这样没人会起疑心。也不会耽误我们的事。”
“有些买家和我关系很好,太冷淡他们会觉察,担心我出事了找上门更麻烦。”女孩用颤抖的声音辩解道。
“你还挺体贴嘛。不过没关系,来一个杀一个,我……”
“别说了!”男人打断了公鸭嗓的话。
“你凭什么命令我?公鸭嗓怒气冲冲地说。
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不像是首领和手下,若说是合作,两个人的性格未免相差太远。我真希望他们能够起一场内讧,自相残杀。可惜两个人争论了几句就停了口,令我大失所望。
那女孩原来是易手网的卖家,某种意义上和我算是竞争对手。
易手网是本地最大的网络交易平台,它的出现挤压了推销员的生存空间。有些卖家神通广大,从各种渠道购入商品,出售的价格比小代理商还便宜。像我这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人,推销某种商品前,我都会去易手网看看价格,免得徒劳无功。
打来电话的买家,询问的都是与鞋有关的问题,第一个电话还提到了特价雪地靴……我心中一动,易手网上有一家鞋类专卖店铺很红火,昨天晚上浏览时看到了醒目位置标有特价雪地靴出售的信息,我也曾在那家店买过鞋。论坛上传说店主是个气质美女,难道就是她?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从心里发出苦笑。
有一种人,他们在电话里的声音和真实的嗓音相差悬殊,这女孩就是个代表。
四
半个月前,为了准备见一位重要客户,我特地在网上买了双皮鞋。
价格便宜,款式大方是打动我的根本原因。我特地告诉卖家一定要在两天之内到货,皮鞋是准时到了,但我刚把脚伸进去,就沾了满袜子的沥青。
我恼火地打电话过去质问卖家,她莫名其妙,猜想是前些日子为了货物损坏去快递公司投诉,因而得罪了快递员,他们挟怨报复所致。
“我会承担起该负的责任。”她声音爽朗,“我这就去发送一双新的鞋给你,当然是用别的快递公司,误不了你的事,请放心。”
鞋准时到了,完好无损,还附带了几件小礼品当作赔礼。我感到宽慰之余,按照她的话把污损的鞋直接邮寄回了厂家。这我完全能够理解,因为这样能比较迅速地得到厂家的退款或换货。
真是个体贴的卖家,我想,要是有机会见上一面就好了。
倘若那女孩就是我想见的人,算得上机缘巧合,但见面的场景未免太尴尬。
我感到一阵乏意,眼皮变得有些沉重,生物钟告诉我,夜很深了。
公鸭嗓一言不发。那个男人本来就沉默寡言,没有电话打来,姑娘也没机会开口。客厅里挂钟的滴答声清晰可闻,此刻闭上双眼,一分钟之内我便能沉沉睡去。
我晃了晃脑袋,不能睡,睡着了没准会死得不明不白。
我翻了个身,浴缸的边缘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别乱动!”公鸭嗓闻声而入。
话音未落,屋子里响起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有人砸玻璃?
公鸭嗓悚然变色,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别墅的大门打开,他似乎出去查看了。他忘了锁门……好机会!我用尽平生气力,以尽可能快的速度爬出浴缸,趴在地上,用脑袋顶开卫生间的门。
砸玻璃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不得而知,不过保安肯定会很快赶来,只要我能让他们发现异常就足够了。这样做的确有点冒险,不过目前没有更好的选择。
一只坚硬的鞋跟踩住了我的头,我的心一凉,那个男人没出门。
他用了用劲,我整个脸贴在了地面上,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随后,我的太阳穴被硬物敲了一下,顿时昏了过去。
事实上很难说我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当被人粗暴地弄醒后,我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
公鸭嗓粗暴地揪住我的头发,狞笑道:“你得让个位置了。”
我错愕地发现,自己躺在卫生间的地面,身边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他的额角上流着血。年纪和公鸭嗓仿佛,相貌颇为英俊。是他砸的玻璃?……这个人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别指望保安了。”公鸭嗓打断了我的思绪,得意地说,“他们姗姗来迟,然后被我们可爱的女主人打发走了。既然你这么不老实,我想有必要给你换个地方。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给他洗个澡。”
三下五除二地扒光昏迷的年轻人,公鸭嗓把他放进浴缸,掏出匕首狠狠一划,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响起。哀嚎声很低,但足以令我魂飞魄散……那种泄气的杂音……
他割断了那人的喉管!
渐渐地,一切归于寂静。公鸭嗓抬起身,满头大汗,他打开水龙头,冲洗浴缸。
我痛苦地扭过头,他给了我一脚:“再打鬼主意,就轮到你了。”
公鸭嗓打开卫生间的门,提着双脚将我拖了出来。在走廊上行走了时,我的脸皮被摩擦得火辣辣的,接下来在台阶上险些磕掉了牙,终于到了尽头。
随着门被重重地关上,我的面前一片漆黑:这里就是他此前说过的地下室?
五
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异味,我嗅了嗅,有点刺鼻,是沥青。
水泥地面怎么会有沥青味?
我想找个地方靠起身,后背碰到了东西,一阵门响过后,我淹没在纸盒堆里。原来这是存放鞋子的仓库。
公鸭嗓年纪轻轻,心狠手辣的程度却令同龄人望尘莫及。祈祷他能放过我,比祈祷生出一对翅膀逃出这个牢笼更不现实。不行,得留下点线索。我绞尽脑汁地回忆以前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见鬼,想不起来!
我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之前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认为等那两个人达到目的后会安然无恙,如今则是彻底绝望了。
能够在别人面前从容杀人的家伙,人命对他而言如同草芥。即便不从灭口的角度考虑,他也会把杀我当成乐趣享受。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灯光刺眼,末日到了?
“他们走了。”女孩嗓音沙哑,“我来给你松绑。”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幸免于难的兴奋感使得全身每一个细胞炸裂般的悸动。他们为什么走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捡回了一条命!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浑身酸痛。
客厅很豪华。壁炉吊灯油画一应俱全。乳白色的布艺沙发环绕着花梨木的茶几,摆放在墙角的水族缸里,几条鲜艳的热带鱼悠然地游来游去。要不是落地窗的玻璃碎了一大块,难以相信这里曾经发生过惊心动魄的悲剧。
女孩的啜泣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大难过后人的情绪崩溃是常有的事,我柔声安慰了她半天,她哭得反而更加厉害。
“他杀了我的男朋友!”她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说,“他联系不到我就登门查看,没想到……”
被公鸭嗓杀害的年轻男人是她的男朋友?
我看了下挂钟,清晨四点半:“赶紧报警吧。”
“别!”她按住我拿起电话的手,“先让我好好想想……”
我莫名其妙,男朋友都被杀了还有什么好想的?
“杀害我男朋友的人……是我弟弟。”话一出口,她掩面痛哭,哭得撕心裂肺。
公鸭嗓是她弟弟?我感到一阵眩晕,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
我茫然地瘫坐在沙发里,呆呆地看着面前哭成泪人儿的女孩。弟弟杀了自己的男朋友,这种荒唐而可怕的事不知该怎么劝解,也无法安慰。
“现在没什么值得对你隐瞒的了。”女孩揉了揉红肿的双眼,“我的弟弟在大学读书,说是读书,其实就是整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伙鬼混。父亲常年在国外,拿他没办法,断了他的经济来源,并且威胁要修改遗嘱,剥夺他的继承权。他走投无路,就迁怒于我。他和一个男人挟持我,向父亲勒索巨款。讨价还价都由那个男人出面,父亲不知道弟弟牵涉其中。天啊,他要是知道了真相,身体肯定承受不住……”
老套的动机,相似的故事,一股深深的悲哀涌上我的心头。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不知道……”她拼命地摇头,把头埋在两膝之间,“父亲的钱刚刚汇到了他们在国外的账户,弟弟和那个男人见目的达到,都离开了……虽然他杀了我的男朋友,但我还是没勇气报警……我该怎么办?”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和她蜡像似的一动不动。
我忽然打了个激灵,觉得身后涌起一股寒意。猛地转头,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刺了过来!
是公鸭嗓,他怎么回来了?
六
第六感救了我的命。
一个合格的推销员,同样需要徘徊于逻辑之外的直觉。对方笑眯眯的时候,没准心里已经在破口大骂,这时就得溜之大吉。
第一次被打晕,是因为我的注意力被那女孩吸引,猝不及防。经历了整晚的折腾,精神虽然疲惫不堪,但是第六感变得格外敏锐。
匕首擦着我的肩膀划过,衣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一击未中,公鸭嗓有点诧异,随即镇定下来,阴恻恻地说:“别做无谓的挣扎了,起码可以少受点罪。”
开玩笑!我的词典里没有束手就擒这四个字。我慢慢后退,用余光四处寻找可以用来自卫的物件。
“你回来干什么?”女孩嚷道 ,“还不快跑?”
公鸭嗓身体紧绷,蓄势待发:“留着他迟早是个祸患,我改主意了。”
“混蛋!”女孩声泪俱下,“给自己留条活路吧!”
公鸭嗓愣了一下:“你,你真的报警了?”
趁此良机,女孩拉住我的袖口就跑,我们用疯狂的速度跑进厨房,那里有一扇门。女孩又推又撞,门纹丝不动。
“刚才我就是从这里进来的,你们觉得我会傻到不上锁吗?”公鸭嗓跟了上来,讽刺的说,“不管是真报警还是假报警,总之我得赶紧了解这里的事。”
他扑了过来,我俩扭在一起,在地上打滚。我被他压在身下,死死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呼唤着女孩:“快打晕他!”
女孩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似乎呆了。
我暗暗叹息, 让她前来动手的确勉为其难,这种生死搏斗,稍微靠近便可能负伤,没准还会丢了性命。
运了一口气,我抬起膝盖朝公鸭嗓的腹部使劲一顶,他闷哼一声,滚落到旁边。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单膝跪地,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盯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仇视。不知是什么力量促使他陡然立起,发出一声近乎野兽的嚎叫。
刀光一闪,直奔我的面门!
我无力躲避,双手齐用,抓住他的胳膊。他咬牙切齿地一使劲,击溃了我的防线。
女孩捂住脸发出惨叫,同样发出惨叫的还有公鸭嗓。
一根黑色的尖刺扎进了他的咽喉。刀柄底部有个螺丝,扭一下就可以拔出一根可以在木头上打洞的金属尖刺。
推销过的东西,性能烂熟于心,是推销员的职业操守。
我虚脱无力地松开手。公鸭嗓的眼神涣散了,他像根烂木头似地倒了下去。衣袖在刚才的搏斗中被我扯断,胳膊上的针孔在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毒品足以让人变得比禽兽不如。”我拉起瘫倒在地的女孩,“刚开始我就觉得他的眼睛有点不寻常,我曾经在电视里见到过深度毒瘾患者的眼睛,和他一样白少黑多,瞳孔枯萎,果然没错。事到如今,你总该有报警的决心了吧?”
“你走吧。”她喃喃自语,“就当是做了一个噩梦。事情处理妥当后,你会得到一笔钱。”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惊讶地问。
“我不能拿爸爸的生命冒险。”她声音犹如梦呓,“男朋友死了,弟弟死了,爸爸……”
我苦笑着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大门。
来到门前,我停下了脚步。差点忘了一件事,那个神秘的男人还没有露面。
陡然转身,我便看到了他。
女孩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背后,猝不及防,两只大眼睛充满了惊恐。
七
“我终于明白那个男人是谁了。”我缓缓地坐在地上,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是我。”
女孩勉强笑了笑:“我听不懂你的话。”
这句话的确有点难懂,所以我只好进一步解释:“今天晚上在这栋房子里出现了五个人,我、你、你弟弟、你的男朋友,还有那个我只闻其声未见其面的男人。实际上只有四个人,你的男朋友就是那个男人,如今他死了,我理所应当地接了他的班。”
“你在开玩笑?”女孩直勾勾地看着我。
“除了我没有更好的人选了。”我淡淡地说,“警察到来后,在房间里发现三具尸体。你可以告诉他们,你弟弟与我挟持了你和你男朋友,你的男朋友奋起反抗,和我俩同归于尽。”
她的脸色阴沉下来:“真是越说越离谱。”
“那你拿着刀干什么?”我抬起下巴点了点她的右手,尽管匕首反握,贴在胳膊上,还是可以看到锋利的刀刃,“如果你没有打算动手,这只不过是我的推测,你的举动让它变成了现实。”
“这能说明什么?”她还在负隅顽抗。
“这话得从半个月前说起。我在你的网店买了一双鞋,送货的正是你那位男朋友。”我注意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我的记性本来没那么好,但是那双鞋里有沥青,所以脑海里还残留着对他声音和相貌的记忆。你放我出来后,我终于想了起来。”
她沉默不语。
“你一定在心里咒骂为什么会这么巧吧?”我笑道,“其实根本和巧合无关,你在网上出售东西的时候,完全没法预料到买家会是什么样的人。偏偏赶上了我这种人,我偏偏对那双沾有沥青的皮鞋开始感兴趣。我承认当时只是一念而过,被关进地下室后才逐渐明了。”
被我这么一说,女孩反倒释然了:“为什么对它有兴趣?”
“按照你的说法,是快递员挟怨报复,粗想之下,倒也解释得通。不过仔细想来,就有点奇怪了。为什么非得用沥青那种脏兮兮的东西?直接在鞋面上划几个口子就足够了。鞋里的沥青明显是在加热后塞进去的,太麻烦。如此推断,之所以用沥青,是有非用不可的理由,而你弟弟威胁要杀我的那段话提醒了我。”
“那小子没一点头脑。”她冷冷地说,“除了给家族丢脸,毫无用处。”
“叫花鸡这么有名的东西你应该知道。用泥覆盖住鸡,烤熟后剥开,连毛都省得拔了。同理,如果把人塞进滚烫的沥青中,血液会凝固,等到沥青凝固时,既可以做到轻易分尸,还可以掩盖尸臭,实在是一举多得。”我滔滔不绝道,“要说证据,我刚才在地下室里就找到了几双有沥青的鞋,用脚使劲踩裂后,腐烂的臭味飘了出来,联系事情的前后,我忽然全想通了。”
“别说的这么津津有味。”女孩索性取出了匕首,眼露凶光。
“我只是说说,你却亲力而为。”我讽刺地说,“将藏有尸块的沥青塞进鞋里,再加上点熔化的沥青,买家到手后第一反应就是要退货,没人会和那黑乎乎的玩意较真,掏出来,切碎,看看里边有什么玄机。你让顾客退货的地址也不是什么鞋厂吧?”
“那是个有色金属熔炼站。沥青都在那里被烧成了灰。”
“想必是你父亲的产业。”
“别扯上我父亲!”她有些激动,“我的话照样管用。”
“当然,你是大小姐嘛。”我耸耸肩,“你吩咐男朋友伪装成快递公司的人送货,一来可以观察客户的反映,二来为最后嫁祸给他做好铺垫。你自己安抚收到带有沥青鞋子的顾客,即便有个别人投诉,人员流动性非常大的快递公司,也很难查出个所以然,更何况你包赔损失,他们更不可能彻查。反正你的顾客够多,尽可以挑选人慢慢邮寄尸块。利用买家替你完成邮寄尸块的工作,看上去风险很大,然而充分利用了网络买家的心理,他们最在乎的是避免自己的损失,实际操作起来,反倒更安全。”
“这个小区很讨厌,到处都有摄像头。”她慨叹道,“家里的车被弟弟开走了,再说把尸体搬运出去可能被人看到或是监控录像拍到。熔化沥青的工作都是在地下室完成的,好在大冬天的,烟囱里冒烟很正常,别墅南边是山,北风一吹,小区里边的人压根闻不到怪味。我觉得这计划很棒,没想到被你看穿,我真有点后悔没有一开始就杀了你。”
“能告诉被你分尸的人是谁吗?”
“我男朋友的新欢。”她铁青着脸,“他胆子够大,居然趁我不在把她带来这里,结果被我堵了个正着。”
“他算是够心狠的,新欢被杀了还能帮你到处送货。捧着带有新欢尸块的盒子,他不觉得胆寒?我明白,我些人为了钱连爹妈都能出卖,稍作威逼利诱,他就屈服了。可怜的是,他不知道你早就打定主意要杀了他。”
“这种人只能利用,不能爱。”她若无其事地说。
“爱?”我轻喟道,“我猜你本来的计划是制造出男友和弟弟互相残杀的假象,但他们的心中却以为你要帮助他们杀掉对方。你是以什么为诱饵的?”
“我告诉弟弟,让他和我男朋友做出挟持我的假象勒索父亲,反正父亲没见过男朋友,事后杀了她灭口。至于男朋友,我则告诉他钱到手后杀了弟弟,两人远走高飞。”她有点不耐烦,时不时地看挂钟,“你跑来推销时,我想随便说几句打发你走,免得你纠缠不休。不料我那没脑子的男朋友打晕了你,只好将计就计。”
“我猜你告诉男朋友,留下我这个活口可以将罪责推到你弟弟的身上。而你弟弟则认为我是杀你男友的替罪羔羊,他们够信任你。包括你弟弟的去而复返,全在你的计算之内。貌似保护我,实质是为了假如我幸存,对你毫无戒心。把我留下来,是为了和你弟弟再次残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归根到底,他们并不信任我,而是太相信自己。”她细细地审视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有你们这样两个孩子,任何父亲都会很失望。”我微笑道,“可他毕竟不忍心,就派我来‘观察’一下。我保证仅仅是‘观察’,除非我的生命受到威胁,否则不能反击。这也算是他给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反正他还可以再生孩子,没了你们也无所谓。”
“你撒谎!”她的脸因痛苦而变形,“父亲是爱我的!”
“按理说你也该爱自己的弟弟。别看表了,我知道他马上就要赶到。他告诉你会来料理后事,你认为我是那被料理的对象,我觉得恰恰相反。咱们不妨赌一下?”
绝望和恐怖在她的脸上蔓延开。刚才她没有得到偷袭的机会,没把握杀了我,一直在犹豫,现在她不能也不敢等待了。
我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刚才主动坐在地上,她想用刀刺我,要么弯腰,要么扑过来,都有点别扭。
而我的这种姿势还有一个名称:黄兔搏鹰
颤抖的手,颤抖的刀,虚弱的我还可以应付。在她扑过来的同时,我微微侧身,挥拳痛击她的耳根。
在她晕倒前,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和迷惑,似乎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长出一口气,四肢伸展地躺在地上。她说得没错,我和她的父亲素昧平生,刚才说的那些的确都是在撒谎。这是我平生最大的赌博,好在赌赢了。
她并不是要向警察掩盖罪行,她试图欺骗的人只有一个:她的父亲。这些手法并不足以让她摆脱嫌疑,但足以应付父亲的怀疑和调查。就像会撒谎的人,往往是将谎言掺杂在实话中,用些比较笨和麻烦的办法,留下点破绽反而更显得自然。
她的父亲认定她是无辜之后,必然会竭力善后,便可以抽身而去,这就是她的得意算盘。然而我成功地引发了她对父亲的怀疑,令她功亏一篑。
一个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别人看成同类,或喜欢,或提防,全凭心境而定。
推销员守则里对此的归纳言简意赅:
天堂地狱,全在人心。
我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拨打110,希望警察在她父亲回来之前赶到。能够让女儿如此苦心竭虑地设计圈套去算计的父亲,必然是个厉害角色。
他究竟是不是我口中那种六亲不认的人物,我实在没胆量冒险验证。
那位推销员前辈教给我很多东西,但这一条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
无论何时,都不要过于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