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鱼儿是跟着娘进解府的,之前,爹和娘都不允许她踏出家门一步。那天金鱼儿躲在大门后,从门缝偷偷往外瞧。初春的天空阴阴的,灰沉沉像一大片晕染开的墨,下着绵密的细雨,冷风夹杂着雨末吹在脸上,金鱼儿冷得缩起了肩。
解府的花轿停在金鱼儿家门前,花轿很小,是一种黯淡陈旧的红,怎么也喜庆不起来。金鱼儿懵懵懂懂的也知道,这不是人家口中所说的“吉日”。
她跑回内屋,屋内一片昏黑,唯一的明艳,是穿着一身喜服趴在爹爹床边的娘,娘紧紧握住床上垂下的那只僵硬发青的手,哭得浑身颤抖。
爹是城里颇有口碑的雕玉师傅,据说他只看一眼便能鉴别玉石的真假好坏,而且有一手几乎不输给任何雕刻师傅的好手艺,金家虽不算是大富之家,却也过得殷实和乐。
金鱼儿木然地看着这一幕,冰一样透彻的眼瞳中平淡无波,完全不为所动,好像死的人不是她爹一样。金鱼儿不懂娘在哭什么,她很早就知道人命总有尽头,死亡不过是和呼吸眨眼一样平常的事情。
但娘怮哭的声音感染了她,她迟疑着,小步挪到娘身边,伸出小小的手掌抚上娘颤抖瘦削的背。娘转身抱住了她,喜娘在门外催促,娘才缓缓站起来,伸手合上了爹爹不肯瞑目的双眼,她用衣袖的一角拭去眼泪,她哭得眼眶发红,却像抹了胭脂一般艳丽。
金鱼儿仰头看着娘,娘其实很年轻,不施脂粉的脸素净精致,像一朵被冰霜风雨洗刷过的茉莉花苞,楚楚可怜,却又有种慑人心魄的凄美。
门外,喜娘又在叫道:“金岁岁姑娘,该上轿了,可千万被误了吉时,金爷的身后事,解老夫人自会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姑娘就别担心了。”
金岁岁冷冷笑了一声,对金鱼儿说:“把那个拿出来。”
金鱼儿听话地拿出一块如小儿手心大小、通体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质的水滴型石头,它柔润如水,宝光流溢,底部凝聚着一层绿雾,那暗绿的景致如云似雾,像绝壁上一株劲松苍翠的绿荫,又像是栖息在最清澈水底的绿藻,静静地沉淀在透明石头的底部,如同一只潜藏的暗绿幽灵。
突然,石中浮出一枚气泡,这石头里竟然含着一汪清水,水中有鱼,通体银白闪亮,拖曳这薄纱般的尾鳍,姿态优美地在石中游弋着。
“姓解的老妖婆……为了这块石头害我们金家家破人亡,她要我嫁入解府,其实是要把我囚禁起来,想逼我交出此石。”金岁岁紧紧咬住下唇,一抹嫣红染上了她的唇瓣,“此石乃我们金家代代相传之宝,我在先祖坟前发过誓,有生之年,必将保护此石,宁死也不会让此石落入小人手中!”
门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喜娘大概正一脸不耐烦地敲着门。
“这石便是你的命,一定要好好藏着,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还有,出了这个家门以后,我就不再是你娘亲,永远都不是了,你只能叫我小姐,记住了吗?”金岁岁表情凝重地说,金鱼儿用力点点头。
金岁岁为自己盖上喜帕,在金鱼儿的搀扶下走出了气氛沉重的房间,走上了解府派来的花轿。金鱼儿跟在花轿后走,她今后的身份,是从小被金家收养的孤女,跟在金岁岁身边的陪嫁丫鬟。
雨越下越大,也没有人给她一把伞,金鱼儿浑身被雨淋得湿透,跌跌撞撞地跟在花轿后跑,突然脚下一个打滑,金鱼儿重重地摔在了泥水里。
她额头摔破了,越来越密集的雨水打落在她瘦小的背上,仿佛整片阴沉的天空都压了下来似的,沉重得叫她爬不起来。
有人递过了一把伞,阻断了湿冷雨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双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手的主人抱起湿漉漉又脏兮兮的金鱼儿,金鱼儿沾满泥水的小手把这人洁白的衣襟摸得到处都是黑呼呼的掌印,她战战兢兢地抬头。
“你就是岁岁要带到府里去的小丫头?你真小,都没好好吃饭吗?我是解言夜,是你家小姐的……朋友。”
映入眼瞳的是一张平凡却亲切的脸孔,很年轻,正是介乎于少年与成人之间的年纪,发黑如墨,脸庞白皙斯文,笑容温和。他怜爱地注视她:“不要哭,我会带你去的。那里不是个好地方,你们本来都不该去那里的,但没关系,我会尽力保护你们。”
他对她笑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心里好像有条小鱼,扑通地跃了一下。
对上他的视线,金鱼儿不知为何感到很安心,她把头轻轻靠着男子胸前,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大大的眼睛看着小小的花轿摇摇晃晃地走在雨中,隔着雨雾,前路一片水雾茫茫,不知该走向何方。
解府是珠宝这一行中最古老的世家,尤其以辩玉、识玉、赏玉最为著名,解府生意上的事情由解老夫人做主,老夫人年纪虽大,却依旧十分精明阴狠,她喜好收集天下珍宝,所以有人说,天下最好的美玉翡翠若有一半在皇宫宝库,那另一半就在解府。
解老夫人虽然精明能干,可是儿子与儿媳却双双早逝,膝下只有长孙解亦云,与孙女绿萝二人。解亦云身为长子却终日游手好闲,最近还迷上了赌石,害解府损失了不少钱,而解府大小姐绿萝则聪慧内敛,她把解府声誉看得比她的命还重,所以对兄长十分不满。而这对性格迥异的兄妹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非常讨厌解府的另一名少爷解言夜。
解言夜是老夫人的女儿与一名下仆生的孩子,老夫人一直不同意这桩婚事,并扬言如果女儿胆敢嫁给这个穷玉匠,她就不认这个女儿。老夫人的女儿毅然离去,此后母女俩即使仍然住在同一座城里,却没再说过一句话。
直到她染上重病命垂一线,老夫人念在母女一场默许他们回府,解言夜的母亲不久便病逝,解言夜沉默少话,但他无疑是解府小辈中最出色的,老夫人虽然不喜欢他,但却不得不把一些事务交给他打理,这让解亦云与绿萝极为不满。
可不知为何解言夜却极其讨厌解府,在这个吃人的深宅大院里,他一直以来尽所能地维护金岁岁与金鱼儿,为此也惹来不少闲话。可即使如此,金岁岁看解言夜的目光,却比看解府任何一个人的都更为怨恨。
今年的春天,金岁岁死了。被关进解府后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老夫人经常会把她带走,几乎每次金岁岁都是被抬回来的,她的身体没有明显的伤痕,但真正残酷的手法并不一定要留下什么痕迹。
金岁岁始终没有透露关于石中鱼的一个字,老夫人无数次把房间翻个底朝天,甚至每天都搜两人的身,却始终一无所获,解老夫人盯着金岁岁的眼神,越发像要把她生生剖开,找遍她体内每一个脏器。
金鱼儿清楚记得有一天,她夜里被一阵声响惊醒,发现一群人带走了金岁岁,她跟在后面来到一处陌生的院子,她躲在黑暗的树丛里,看见那群人剥光了金岁岁的衣服,把她丢进一个大木桶里,木桶里装满恶心的虫子,它们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肆意爬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老夫人冷冷地站在桶边,逼她说出石中鱼藏在哪里,金岁岁往她脸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老夫人勃然大怒,命人将金岁岁的头按进虫堆……金岁岁竭斯底里地大叫。
金鱼儿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木然地看着这一切。
一双温热的手从她身后缓缓伸出,捂住了金鱼儿的眼睛,解言夜从喉咙里挤出痛苦的声音,说:“别看了……”
金鱼儿抓住他捂住自己眼睛的手,那只手颤抖着,她能感到他的无奈、愤怒和悲伤。
“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解言夜把她搂在怀里,有湿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脸颊上,她并没有哭,所以这不是她的眼泪。
金鱼儿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但她还是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抱紧了解言夜,她知道他受到的痛苦和折磨不会比金岁岁轻。
那天过后金岁岁已经非常虚弱,金鱼儿到厨房取了食盒回来,发现虹园挤满了人,解老夫人、解亦云与绿萝都在,她走进园子,金岁岁湿漉漉的尸体躺在地上时,她呆呆地走到金岁岁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好冷,和爹爹那个时候一样……她又把自己的脸贴在她心口的地方,好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老夫人冷冰冰地说:“之前有人说你是金岁岁这贱人嫁入我们解府前生的孩子,我还不太相信,现在看你这副样子,我倒是不得不信了。”
金鱼儿目光苦楚地看着冷酷的老妇人,她很清楚解府有权有势,找借口逼死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不是什么难事,金鱼儿的视线对上老夫人身边一个丫鬟躲闪的眼神,正是蔚儿。她本来就是老夫人那边的人,后来被派到虹园侍候金岁岁,其实也是老夫人安插在虹园的眼线,老夫人想得到金家的传家宝,所以金岁岁一直小心提防着蔚儿。
可是百密总有一疏,也许某天私底下她不小心喊了金岁岁一声娘,被蔚儿听了去,转头就通风报信。
她喊作“娘”的人死了,她依旧没什么感觉,她待她确实是好,她死了自己并非毫不动容,只是还不到悲伤欲绝的地步,不过是有点淡淡的失落。
老夫人阴冷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金鱼儿,把她的面无表情解释为悲伤过度。解亦云幸灾乐祸地说:“她定是见自己过去的丑事被揭发,而投井自杀的。”金岁岁自从嫁入解府后就一直被关在这座虹园里,在老夫人授意下,解亦云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对此不满已久,这时当然要尽情奚落一番。
绿萝以绢帕掩脸,嫌弃地说:“快把尸体也丢到外面去,别留在府上,晦气。”
金鱼儿被强壮家丁从金岁岁身边扯开,粗鲁地推搡着,就在这时,解言夜赶来拦下了那群家丁。
他紧紧盯着老夫人,几乎是咬着牙说:“奶奶,算我求你了,放过金鱼儿吧,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她是金岁岁的私生女,外面的人只道她是个陪嫁的孤女,您若是把她赶出府,到时天下间的人都以为解府冤死无辜,连一个孤女都不肯收留,反倒毁了解府名声,谣言可畏,您……不是最清楚了吗?”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触即发,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吭声,金鱼儿躲在解言夜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角,觉得他这番话,其实是在暗示这些人用谣言逼死了金岁岁。老夫人久久不做声,解亦云马上抢着说:“哟,解言夜,你还真疼这个丫头,直把她当亲闺女疼了啊!”
解言夜脸色一变,这时老夫人沉着脸开口:“都闭嘴,吵吵闹闹的不像话!言夜,你随我来,其他人都散了吧。”
满院的人渐渐散去,解言夜俯身摸了摸金鱼儿的头,柔声道:“放心吧,没事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人把你赶出去。”
解言夜紧紧抱住她瘦小柔软的身体,喃喃道:“我答应过岁岁,最起码……要保护你……”
金鱼儿眼睁睁地看着解言夜大步走向老夫人,他的背影很瘦削,却给人有可安心依靠的感觉。金鱼儿一直想不懂,为什么解言夜会愿意付出这么多来帮助她们?是单纯的同情?还是……
2、
那日之后,又过了月余,天气一反常态的依旧细雨淅沥,终日不见晴朗,今天总算出了太阳,有了几分初夏的气息。
蔚儿昂首阔步地走进了虹园,她挽着侍女的发髻,衣服的质地却不差,发间还插着发饰,略施脂粉的鹅蛋脸十分姣好,金岁岁死后,她已然成了解府中品位较高的大丫鬟。
“金鱼儿、金鱼儿!”她收了伞,站在屋檐下喊话,语气十分不耐。
门扉打开,一个十多岁、姿态的纤弱的女孩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白底黑腰带的丧服,她瞳孔的颜色比一般人浅淡,仿佛没有焦点似的,给人一种眼神迷离的感觉。
“哎呀,看我这笨嘴,又忘了改口叫小姐。劳烦小姐亲自来开门,蔚儿可担当不起呐!”蔚儿很快地福了福身,嘴里虽然这么说着,看起来却像是不太情愿。
“哪里的话,蔚儿姐姐还是叫我金鱼儿吧。”
“这可不行,您从丫鬟成了小姐,我可还是个奴婢而已。”蔚儿假惺惺地说。
金鱼儿无力地扯了扯嘴角,低声说道:“蔚儿姐姐误会了,我不是小姐的孩子,真的。”
金鱼儿不知道解言夜与解老夫人达成了什么协议,结果竟然让她虚混了个小姐的头衔留在解府,不仅金岁岁被妥善安葬,连衣食住行都比之前好上许多,仿佛她真的成了解府的小姐似的,而以往总会来虹园看她是否安好的解言夜,却是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蔚儿姐姐找我何事?”金鱼儿问道。
“赌石会要开始了,老夫人说,现在您也是解府的小姐了,理当要去看看。”
金鱼儿在心里叹了口气,赌石会是解府一年一度的盛事,天下间所有美玉,都起始于一块块毫不起眼的大石块,那些可能内含美玉翡翠的石头名为原石,原石价格不高,寻常人家也能买得起,然而原石内里却有无穷的可能性。一块原石若能开出翡翠,价格何止翻倍千万,但要从破石头里开出水头上佳的翡翠绝非易事。
所谓神仙难断寸玉,原石都被一层粗糙、厚实、丑陋的石皮包裹,若不破开,根本无法得知内里是否有着翡翠,几百文铜钱买来的石头开出价值千金的美玉,倾尽家财换来的一块石头却一文不值,这种事情在赌石会上时有发生,这是比赌场赌博更让惊心动魄的豪赌,所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天下间所有的玉石商人、爱玉成痴的收藏家、各地富豪纷纷聚集于此,而其中更不乏赌上了全部家当,想要靠赌石一举暴富的疯子。
只是这些与金鱼儿这个外人丝毫不相干,她心里明白老夫人此举定然别有所图,便不再多说什么。金鱼儿并不想参加赌石会,除了无法违抗老夫人之外,她还抱着也许能见一见解言夜的想法。
她满怀思绪地抚了抚左手手腕,一旁的蔚儿眼尖地看见,那几乎透明的肌肤下,浮起一块鱼形的活物,仿佛有条鱼在她的血脉中游动似的。
只是一眨眼,又消失了。
这时金鱼儿已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蔚儿姐姐,小姐生前有一只翠绿镶金的镯子,那是祖传的宝贝,小姐虽然舍不得戴,却从不离身,可我……”金鱼儿哽咽了一下继续说,“替她整理遗容时却发现那只镯子,据说小姐的尸体是蔚儿姐姐发现的,你可有留意到那只镯子?”
蔚儿眼珠子转了转,说:“没有,看到尸体我都慌了,哪有闲心留意。”
“那……该不会是掉到井里了吧?”金鱼儿说着便要往井边走去,冷不防蔚儿一把抓住她,催促道:“哎呀,赌石会已经开始了,您先去吧,万一老夫人生气了,我可担当不起啊。”
金鱼儿出了虹园,蔚儿却并没有跟来,金岁岁死后,虹园早就不需要专门侍候的丫鬟了,那蔚儿留在虹园干什么?
赌石在解府的石场内进行,正午还未到,石场内已经挤满了看热闹和怀着发财梦的寻常人,一些家财万贯、身份显赫的来客被安排在雅致的楼阁里。在这些人中,金鱼儿没有看见解言夜,解府最大的盛事竟也不见他参与,金鱼儿感到有点不安,他到底答应了老夫人什么条件?他还好吗?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解府的侍女上前来,把她引到石场中央搭起的观望台上。
主座上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她穿着金线绣成的华丽衣裳,浑身珠翠环绕,十分贵气,光是她脖子上那串翡翠佛珠,每一粒都是上好的冰种翡翠,一颗珠子就够寻常人家饱食半年。她身旁伴着一位美丽的少女,穿着一袭翠绿罗裙,气质高雅,正是绿萝。
金鱼儿上前去,怯怯地跟两人请安,两人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看不见她一般,侍奉的下仆中发出一阵嗤笑,金鱼儿也不在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专注地盯着满场的人,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石场内的人有的带着信心十足的原石前来,有的带着自己一生的财富和愿望而来,解府名义上举办的赌石会,实质是让买与卖双方在此公平交易,而解府亦可趁此机会卖出自己的原石,同时收购其他品质更好的原石。
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石料,它们有的价值千金,有的一文不值,能获得什么,全凭运气。场内不断发出惊呼或沮丧的声音,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片刻之间暴富或倾家荡产。
一直在石场内打转的解亦云回到高台上,一脸雀跃地向老夫人说:“奶奶,我刚刚买了好几块石料,绝对能开出绿来!”
老夫人看也不看,冷冷一哼,“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挑选原石的技巧与经验都不纯熟,你挑的多是废料,开不出什么好玉的。”
绿萝马上补了一句:“奶奶说得对,这些年大哥买回的原石让府里赔了不少钱,希望大哥行事应当更加谨慎、稳重,别给解府丢脸才是。”
被妹妹这么一数落,解亦云心头一怒,用力一拍椅子扶手站了起来,大声道:“来人,把我买来的原石搬上台,我今天就在这台上解石,让大家看看里面有没有好东西!”
石场里响起一片喝彩声,一般行家解石都会挑个好时机,命人在选好的地方解石,自己则在寺庙或佛堂中烧香拜神,以求庇佑。原石越是贵重,这一套规矩越是必不可少。解亦云现在突然要现场解石,当然让全场都燃起看好戏的热烈气氛。
抬到解亦云面前的石头,一共十几块,有的大如岩石,有的却又只有拳头大小。解亦云指着一块最大的,信心十足道:“来人,先开这一块!”
一旁早就准备好解石的玉工马上拿出工具解石,先是削掉一小片石皮,石皮内里黑乎乎的,只是普通的石头,解亦云也不在意,翡翠一般都在较为深入的地方,只开一个小口看不出亦是正常。
可直到一整块大石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依然没有一个地方透出绿来!解老夫人冰冷的目光如箭一般射来,解亦云一抹冷汗,又连续开了好几块,虽都见了绿,却尽是些豆种、花青、芙蓉种一类的廉价翡翠。
台下频频传来轻微的笑声,解老夫人的目光冷得像冰锥,连绿萝冷傲的脸上也难得出现焦虑的神色。解亦云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若然再开不出好好的翡翠,解府可就是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
这时,玉工们又开了一块,只见切口处呈现鲜艳的绿白分明,白的地方犹如冬雪,衬得绿的地方分外艳丽,竟然是一块上好的白底青翡翠,这个品种本身算不上珍贵,可是色泽分布能如此协调、鲜艳,且色形好,也算难得。
可解亦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一块根本抵不上什么,可面前已然没有可用的原石,废弃的石料散落一地,解府的名誉也像是如此散落了一地。
台下已经传来清楚的嗤笑声,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绿萝更是噤若寒蝉,眼看着解府数百年声誉就要毁于一旦时,一个绵软轻柔,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说道:“那块白底青翡翠,往里再切三分。”
全场的目光顿时聚集在金鱼儿身上,纤弱的少女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到台前,摩挲着那块石料,轻却坚定地说:“这块石能开出更好的翡翠。”
谁都知道这块石头能开出白底青翡翠已算不错了,若真如她说的再切一刀,那这块尚算难得的白底青翡翠便也毁了。石场内寂静片刻,随即传出阵阵窃笑,不少人议论纷纷,说解府气数已尽。
金鱼儿充耳不闻,对解亦云道:“少爷,古有卞和献玉,然而世人不识和氏璧,险些便失了这块绝世的美玉,如今一块璞玉就在面前,您要让这机会白白失去吗?”
解亦云些迷惑地看着眼前这散发着不容拒绝的气势的少女,心里奇怪当年那个瘦小又不起眼的小丫头,什么时候竟长这么大了?
老夫人也来到台前,细细审视那块石料,其实在她看来这块石料恐怕开不出更好的东西,她眯着眼睛想了想,对金鱼儿说道:“那好,若这一刀下去开不出好翡翠,那你就得把金家世代相传的石中鱼交出来。”
金鱼儿从老夫人手中接过石料,从她雪白的手腕上隐隐有一条透明的鱼浮出,沿着她手指轻盈游曳,潜进石中,无人可见。
当玉工们领命切开那块白底青翡翠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切口出露出洁白无瑕、如同凝脂般的切面,色泽温润柔泽、莹透纯净,表面上似是泛着一层水光,光看着便已让人觉得满目和润。此时日正当午,阳光正正落在切口上,霎时宝光流转,原本如雪花般洁白的切面逐渐变得通透逼人,却又朦朦胧胧像是笼着一层光雾,纯白中不带一丝杂色,美得叫人屏息。
解亦云脚一软,坐瘫在地上,市场内鸦雀无声,连解老夫人都只得张着嘴呆站,那个手捧石料、经验甚丰的老玉工扑通一跪,嘶哑着嗓子叫道:“羊脂玉……是羊脂玉啊!”
话音刚落,石场内顿时掀起重重声涛,羊脂玉乃玉石极品中的至尊,产量极为稀少所以尤为珍贵,千金亦难买,连解老夫人这种在宝玉圈子里浸淫半生的老行家,有生之年也是第一次看见未经打磨便已如此夺目的羊脂玉。
“谁说废石开不出好玉?”金鱼儿淡然道,纤弱的身体迎风而立,苍白的肌肤此刻透着光,宛如无暇美玉。
有了这一块羊脂玉,别说这一批废料,十批同样的石料也抵得上。解亦云在仆人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绿萝松了口气,老夫人的面色却依旧阴晴莫测,羊脂玉虽好,但若真能借此机会夺得金家世代相传的石中鱼,那才是她想要的结果。
此时,一个下人喘着粗气跑到台上,神情恐惧地说:“少爷……老、夫人,不得了了!虹园……又……又死人了啊!”
3、
蔚儿死了,死在虹园的水井里,和金岁岁死在同一个地方,她头朝下直直地掉进水井里,大半的身体都倒插在井底,只剩两条腿僵硬地伸出水面。而井口边上,石砖堆砌的地方却塌了一块。
金鱼儿在一旁默默看着下仆们把蔚儿的尸体捞起来,她的颈骨摔断了,头颅歪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双眼瞪得快要滚出来,而十指好像拼命抓过什么,指甲都掀翻了,血肉模糊中还沾着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青苔。
解亦云一脸嫌恶地说:“解府这么大,偏要在这么个晦气的地方死,要死也该挑个别的地方,省得死了都要给人添麻烦。”言下之意,蔚儿一条人命似乎更本不算什么。
“你,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把她推下去?”解亦云一听,顿时结巴起来。
发现尸体的丫鬟怯怯地说道:“我、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好像是言夜少爷的人从园子里匆匆忙忙地出来!该不会是他……”
“不!”金鱼儿难得大声地叫道,在场所有人都少见她如此激动,“我觉得……蔚儿之死纯属意外,这口井历年已久,井口砖石松动,加上近日连绵阴雨,井内壁长满青苔,若蔚儿趴在井边往下看,砖石很易便会滑落,她骤然失去平衡,很容易掉落井中,看井壁的血痕,与她指甲内的苔藓,想必是她掉下去时双手奋力挣扎所留下的。”
她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众人一时都无法否认这种可能,金鱼儿又顿一顿,颦眉疑惑道:“可是蔚儿……怎么会趴到井边……”
不等她说我,解老夫人猛然呵斥道,“好了!不就一个丫鬟嘛,死了也是贱命一条,尸体抬出去,随便埋了算了。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许传出去。”她的目光带着寒意地扫过那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丫鬟和几个下仆,慢悠悠地说:“不然,你们都等着和着命贱的小丫头葬一起去吧。”
那些人唯唯诺诺地领了命,等人都走光了后,金鱼儿才走到井边往下看,这口井的井水十分清澈,被阳光一照,井底有一个小小的东西隐约地闪着光。金鱼儿找来一根长杆,把那东西捞起来,那是一只绿得快滴出水来的玉镯,从成色和水头来看,是难得一见的上等玻璃种翡翠,玉镯上还有两处半指长黄金镂空雕花,更显奢华尊贵。
正是金岁岁一直戴在手上的镯子。
金鱼儿把镯子紧紧地握在手心走回自己的屋里,她推开房门一看,房间看似与她出门前没什么两样,床边却飘落了一张小小的红笺,金岁岁总在整理床铺后要在被褥下放一张红纸,这样若是有人进来翻找,红笺便会飘落,除此之外,房内某些物件的摆设也是别有用心的,现在那些物品的摆放却有著微小的不同,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却瞒不过金鱼儿的眼睛。
金鱼儿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门窗确实关紧后,方从触及肌肤的地方取出一块石头,晶莹的石头宛如少女泪滴般清透,包裹着绵密的绿意,一汪清水在石中晃荡,因为长期被贴身收藏着,表面更是焕发着豆蔻少女肤光般的莹润光辉。
难怪蔚儿这么急着要她去赌石会,蔚儿一定是奉了老夫人的命把她支开,好进屋偷东西,而蔚儿要偷的无疑就是这块石中鱼。
若果蔚儿是因此而来,那么解言夜为什么会到虹园来呢?想到解言夜,她越想越不安,把石中鱼小心翼翼收好,推开窗一看,原本阳光普照的天空不知何时又变得阴沉沉的,飘起了雨。
金鱼儿心知,自己当众显露了那么一手,必然会引起解老夫人注意,她一定会派人来探问,若果得不到她想要的回答,也许会用上她对付金岁岁那样激烈的手段吧。
次日早上,解亦云上门来了。
他是独自前来的,虹园已经没有丫鬟,金鱼儿给他沏了茶,解亦云翘起腿,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口吻说道:“金鱼儿,奶奶让我来问你个事儿,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那块白底青翡翠下面还有羊脂玉的?”
“运气而已。”金鱼儿谦卑地说。
解亦云嗤笑一声,“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灯,她不会相信这种说法的,她确信你知道什么方法,你若是想保住小命,还是乖乖说出来吧。”
金鱼儿一言不发,本以为他会继续逼问自己,谁料解亦云突然拿出个东西,在她眼前一晃,金鱼儿见了那个东西,惊讶得瞠大了眼睛。
解亦云笑嘻嘻地说:“这块羊脂玉是我趁奶奶不注意时偷来的,你说若我把这块玉偷偷放到解言夜那小子房里,或者就直接放在虹园里,然后我去跟奶奶说是你们偷了这玉,你觉得怎么样?”
金鱼儿没想到他会这么卑鄙,“亦云少爷,你想要什么?”
解言夜一把抓住金鱼儿的头发,用力把她的脸拉到自己面前,压低声音说道:“告诉我你那赌石必中的手法,你听清楚了,是告诉我,不是告诉奶奶或者其他什么人!”
金鱼儿忍着痛问道:“亦云少爷,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你现在衣食无忧,宝库里的无数珍宝唾手可得,什么都不缺了。”
“哼,那些东西可不是我的,是奶奶的。我知道你们都在笑我没用,是个废物,所以我要抢在奶奶之前知道这个方法,然后我会把你安全送出解府,到时候,知道方法的人就只有我一个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小看我了!不管是奶奶也好,绿萝也好,到时候都要跪在我面前求我、奉承我!我就是解府的家主!坐拥享之不尽的财富!”
看着那张贪婪扭曲的脸孔,金鱼儿在心底叹息一声,她很清楚,一旦自己真的告诉了解亦云方法,那他一定会杀了自己灭口,以确保他是这世界上唯一知道方法的人。
于是,她摇着头说:“即使我告诉了你方法又能怎样呢?原石已经开完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少爷应该懂才是。”
“哼,我早就盘算好了,我知道奶奶几个月前开始从各地大肆收购廉价原石,还把解府后山里的一座废园修成仓库,专门存放购回的石料,还把解言夜那个病痨鬼偷偷安排住在那废园里。我跟踪过她到废园,那里面放着好几个高大的木架,上面放满了石料,我偷拿几个不会被发现的。”
解亦云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金鱼儿,他有自信她只能听从他。金鱼儿思索良久后,终于说道:“好,我告诉你,离开解府前,我想最后再见言夜少爷一面,可是我不知道去废园的路,今晚三更,你带我去废园,我才把方法告诉你。”
解亦云没有多想便一口答应了,反正只要知道方法她就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到时候把她与解言夜一起杀了,也算自己大发善心,让他们黄泉路上有个伴。
想到这,解亦云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然而他太过自负了,没看见金鱼儿低垂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
夜半三更,解亦云果然独自到了虹园,两人一路避开巡夜的守卫,顺利地到达废园,废园看起来无比阴森,园墙破破烂烂的,四周被过于茂盛的植物包围着,若不是有解亦云带路,金鱼儿是绝对找不到这处的。
两人绕到废园后面,解亦云拨开一丛有人高的植物,露出一道只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缺口,金鱼儿遵守他们的约定,告诉了解亦云方法,然后又拿出一个胭脂盒,里面是半透明的膏状物,金鱼儿解释道:“我告诉你的方法对手感要求非常高,而且原石外层十分粗糙,容易把手割伤,涂上这个金家秘制的香膏,不仅可以保护双手,还能让触感更准确。”
满心以为自己奸计得逞的解亦云骄傲地哼了哼,取过香膏涂满手,他从不曾想过金鱼儿会看穿他的计划,所以也不急着当场杀死金鱼儿,而是蹑手蹑脚地进了废园。金鱼儿在园外等了一会儿,心里估摸着解亦云也该走远了,这才从缺口走了进去,去找解言夜。
缺口后是一间空房,被一块破烂的布幔遮挡着缺口,金鱼儿走出空房,和园外相比,园内倒是被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走廊上挂着几盏黯淡的灯笼,偶尔会有走动的人影从墙壁上晃过,说明这里确实住着人。
可金鱼儿并不关心,她只想快点见到解言夜。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废园里的灯很暗,虽然走起来不方便,摸黑走了不知多久,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个人往这边来了,情急之下她只好躲进了离她最近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黑漆漆的,地上横七竖八的也不知道放了什么,一进来她就感觉到一股森冷的寒意。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金鱼儿躲在门后,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脚步声停在门前,他们要进的正是这个房间!
金鱼儿赶紧脱下外衣把头盖住,往地上一躺,假装自己是一团废布,躺下时她的鼻尖擦过什么冰冷的东西,不容她细想,门就被推开了,外面的人只是丢进来一个用布裹着的东西,又关上门。
外面的人提着灯笼从门前走过,一瞬间灯光透了进来,金鱼儿还没松口气,便赫然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张紫黑的人脸!那张脸上五官极其扭曲,像是遭受了极大的痛苦,金鱼儿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没走几步又被什么绊倒了,一看,又是一个死人,金鱼儿在黑暗中摸索,双手无论摸到那里都是冰冷僵硬的人体,四周都是尸体!尸体!这个房间里放满了死人的尸体!
哪里来的尸体?为什么会有尸体?金鱼儿惊恐万分,连有人推开了门都不知道,那人提着灯,一下就发现了站在尸堆里的她。
“金鱼儿?”那人穿着带有兜帽的披风,难以置信地低呼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金鱼儿抬头一看,半张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她像是被吓倒一般,退了一步,颤抖着声音问:“你的……脸……”
“你还认得我吗,金鱼儿?”解言夜苦笑起来,笑声里充满苦涩,他的脸上血色全无,左半边脸像是坏死了似的僵硬,爬满了蚯蚓般的瘢痕,勉强睁开的左眼里一片白浊,大概已经看不见了。
知道自己的脸变得多么可怕,解言夜扯了扯盖住头上的兜帽,想把丑陋的左脸遮起来,可这是徒劳的,那半张脸上的丑陋和恐怖已经深深刻在了金鱼儿眼里。
“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么恶心的东西……我只是想来这里,送他们最后一程……”解言夜悲痛的目光扫视过满室的尸体,他每说一个字都显得十分辛苦。他本想伸手碰一碰这个他关爱着的孩子,可一想起自己现在的样子,又把手缩了回去。
可金鱼儿却一头扑进了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哽咽着说:“言夜,我好想你!你为什么都不来看看我?我很担心你,蔚儿死的那天,有人说见你在虹园,你……”
“我……”解言夜嘴巴张合数次,艰难地说:“我有偷偷去看过你几次,但我的脸变成这样,只怕吓到你……”接着他又严肃地问:“你说蔚儿死了?那天我本打算到虹园看你过得好不好,没想到老太婆居然把你叫去赌石会,我见你不在就走了,我没看见蔚儿,至于她为什么死了,我并不知情。”
他并未看见金鱼儿松了口气的表情,然后她颤抖着伸出指尖,想要碰一碰这张惨不忍睹的脸。“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
“不能碰我!”解言夜突然用力地推开了她,金鱼儿却一把捉住他挥开自己手,心脏顿时一阵绞痛,解言夜的手就像五根干枯的树枝,上面布满了伤口,曾经光洁的皮肤,现在如同干涸的土地般粗糙。
“你瘦了好多……”金鱼儿轻声地说,小心翼翼地摩挲他干裂的手,她记得他以前的手像是被人用心口捂热了的暖玉,现在却像是爹爹死时垂落在床边的手。
解言夜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哑声道:“别碰我,我不想害你……”
突然,废园里传来雷鸣般巨大的声响,那个声音就像是无数巨石从悬崖上翻滚下来,整个地面都为之晃动起来。
解言夜正要赶过去,想起自己不能把金鱼儿独自留在这个都是尸体的房间,他脱下一具瘦小男尸的衣服让金鱼儿穿上,金鱼儿配合地束起长发,又抹了些泥灰在脸上,扮成一个杂役。
两人一起来到发出声响的后院,眼前粉尘飞扬,烟尘逐散去一些,才看见后院里落满了石头,还有几个倒下的木架,但都摔成了断木,一旁有几个高大的木架,上面堆放着一些巨大的原石。乱石底下伸出一只手掌,鲜红的血液沿着石块的缝隙渗出,汇成一道道血色的小河。
“是少爷……”金鱼儿紧挨着解言夜,告诉了他今晚解亦云与她的计划,“当然那个赌石必中的方法,是骗他的,我只是想来见你……”
解言夜正想问什么,其他人也赶来了,他不便再说什么,转身指挥大伙合力抬开石块。她就躲在一边偷瞧,解亦云血肉模糊的身体被从石堆里抬出,居然还有一口气。
而他手里死死抓着一块洁白无瑕的羊脂玉。
之后的事情金鱼儿也只是听说,解亦云在剧痛中挣扎许久才慢慢失血致死,临死前他一直反反复复地说:“鱼……有鱼……银色的……鱼……”
听到这话,原本坐在床边的老夫人脸色剧变,竟然不顾解亦云伤重,连连逼问解亦云在哪里看到了鱼,解亦云喉间发出模糊的声音,咽气了。
4、
接二连三的死亡让解府上下人心惶惶,报了案官府也查不出什么,每一宗命案都只能以自杀与意外告终。
午后,天空灰沉得叫人喘不过气,阴雨依旧连绵下着,绿萝屏退丫鬟,独自来到水榭上散心。她虽瞧不起解亦云,但毕竟血脉相连,解亦云死了她不能说一点也不难过,看着眼前烟雨朦胧,突然想起现在都已晚春了,为何雨水依旧不断?正疑惑着,眼前闪过一抹银白,好像是鱼鳞的反光。
绿萝站起来定睛一看,只见有个穿着白衣的人影在回廊上一闪而过,行踪可疑。绿萝听见心底里莫名有个声音催促她赶上去,身体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似的,自发动了起来,逐那白影而去。
白影的动作非常灵巧,几次绿萝快跟丢的时候,眼前便会闪过银光,就像是为她引路一般,当她终于停下脚步时,赫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废园附近,却看不见那个模糊的身影了。
天空突然炸响一个闷雷,抬头一看,不知何时云层已经堆积起来,黑沉沉的乌云间电光闪烁,看来马上便会有一场大雨。废园距离解府尚有一段距离,绿萝没有办法,只好叩响了废园的大门。
虽说因为解亦云的死废园已不再是秘密,但看守见了绿萝还是吃了一惊,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要进废园避雨,也没人敢拦她。
进了废园,绿萝才发现这里面安静得出奇,雨水砸落在石板上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幽深,此时天色暗得如同夜晚,园里却也不见点起几盏灯,到处都是浓浓的阴影,想到解亦云就是死在这里,绿萝不禁有些心惊肉跳。
绿萝走了许久,居然一个人都没碰上,她能听见耳边有守卫来回走动之声,电光闪过时,也能看见守卫或仆人们投映在墙上的影子,但任凭绿萝怎么叫唤,就是没有人出现。
就在这时,白色的人影又如同鬼魅般现身,那人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白色披风里,似乎完全没有发现绿萝就在一旁的阴影里,绿萝偷偷跟在其后,只见对方来到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前,脱下了兜帽,露出一张白净秀气的脸蛋。
是金鱼儿,绿萝皱紧了眉毛,不知道她装神弄鬼在演哪一出。她看着金鱼儿敲了敲门扉,低声喊道:“言夜,是我。”
绿萝心头一跳,原来这是解言夜的房间,她早就觉得兄长死得奇怪,若不是与人有约,解亦云怎会在深夜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而摆放石料的木架也十分结实,不像是会突然倒塌,如此一来,就是有人故意把解亦云约来,然后趁机推到木架砸死他。
而绿萝并不知道那天夜里是解亦云主动约金鱼儿的,她一心认定是解言夜设下圈套杀了解亦云。
那边,金鱼儿在门外耐心地等着,过了许久,门内才传出解言夜疲惫的声音,“我不会出来见你的,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回去,以后我会向你解释的。”
金鱼儿不愿离去,她的声音因为难过而颤抖着,“你是怕那些药水有毒,所以才不愿意见我,对吗?”
“你、你说什么?”门内的声音慌乱起来,金鱼儿马上又说道:“以前小姐跟我说过,老夫人能配制一种含有剧毒的药水,把普通石头置于药水中浸泡一段时日,能把石头腐蚀出翡翠的颜色和石纹,老夫人就是在这里……制作假玉,对吧?”
门内传出急促的喘气声,绿萝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听到如此可怕的事情,她从小就被教导出身解府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朱红大门上气派的金漆门匾是解府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骄傲,是沉积了百年的辉煌,这份荣誉绝不允许玷污。
绿萝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她一直引以为傲的解府居然做出制造假玉、为自己增添污名这等龌龊的事情?
“解亦云给我看了他从老夫人处偷来的羊脂玉,我觉得很奇怪,羊脂玉是无价珍宝,怎会让他如此轻易得手?他死后我偷偷拿回这块羊脂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假玉。”
金鱼儿说着从怀里取出那块洁白的羊脂玉,“我从小跟随小姐住在金家,略懂一点,爹爹还在世时,曾说过有种以石头冒充翡翠的方法——用药水浸泡后的普通石料,再经过细致的加工打磨,做出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假翡翠,然后以上等玉器的价钱卖出去,低入高出,就可牟取暴利……但药水腐蚀石头会使之产生毒气,加上药水本身会散失在空气中,石头被浸泡过后也会染上毒素,所以久而久之,制作假玉的人也会中毒而死.”
绿萝屏息听着,门内亦没有传出声音,金鱼儿顿了顿,“那房间里的尸体,就是因为这样而死的吧?他们……”
“他们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孤儿和流浪汉,负责做直接触碰到药水的工作。”解言夜接着说,推开了门,他背着房内的灯光,绿萝看不清他的脸,但金鱼儿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像是受到极大冲击般凝固住了。
“很可怕是吧?这是报应……”解言夜苦笑着摸摸自己的脸,喃喃地说:“因为我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你看我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好,奶奶说我帮她做这些事,她就让我继续安逸地做解府的少爷,过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触及他的脸,冰凉的指间碰到凹凸不平的皮肤时,解言夜脑里一片混乱……奇怪,金鱼儿的手臂何时长到如此修长了呢?回想当年,她是那么的娇小,脆弱得像一揉就碎的小花,现在却已长成如柳枝般纤柔的少女了。
他总觉得心里有种挥之不去的疑惑,但又好像怎么也找不到不对劲的地方。
金鱼儿的声音在他耳边问:“言夜,你答应老夫人什么了?是不是你替她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她就放过我?为什么……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我答应过金岁岁,要……保护你……”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解言夜缓缓地说道。
金鱼儿感觉仿佛踩了个空,心脏猛然下沉,一直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她不懂这种失落、空荡荡的感觉是什么,却隐隐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然而解言夜继续说:“这是我欠她的……”他用一种无比痛苦、像是要把喉咙撕裂的音调说道:“是我把金家有石中鱼的事告诉外婆的,作为交换,她会把娘亲接回解府,请最好的大夫来……是我害死岁岁的……我亲眼看着外婆用湿透的布巾盖在她脸上,一遍一遍地逼问她,一张一张敷上去……直到她……她……”
他痛苦地跪下,最初,他只是想救一个人,却没想过因此害死了更多的人,就像最暴虐的雷雨,一旦落下便不可收拾。
“骗人!你们都在胡说些什么!”绿萝无法忍耐地从角落里跳出来,她抓住金鱼儿将她一把推开,站到解言夜面前,咄咄逼人地质问:“奶奶不会做这种事!你拿出证据来啊!拿出来啊!”
然后她突然像哑了一般安静下来,直直盯着解言夜的房间,烛火摇曳的房内,放着一个又一个打开的箱子,箱子里满满是翠绿的石头,泛着染满毒汁的艳丽色泽,每一块,都承载着一条人命。
一道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空,雪亮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小小的院落,绿萝看见了解言夜的脸,她发出一声惨叫,“鬼……鬼啊!”
“鬼”的左脸像是溃烂一般发黑,暴突筋脉像是淤泥里盘缠的根茎,左眼像是死掉了一般不会转动,眼球内灌满浑浊的液体,瞳孔发灰,“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自己伸出枯枝一般的手……
“啊——”绿萝打掉了面前的鬼手,发狂一般冲进雨幕里,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后山是一片茂密的树林,雨水倾盆落下,黑沉的天空电闪雷鸣,树林就好像一座巨大、漆黑、没有尽头的迷宫一般,充分吸收了雨水的泥土软烂湿滑,好几次绿萝都摔倒了,但她又爬起来,没命地奔跑。
头顶不断闪烁着紫色的闪电,迷离的光影让人分不清方向,绿萝觉得无论怎么跑好像都跑不出这座树林,但不管怎样她都要回到解府去,她要亲自向一直崇敬的奶奶问出真相。
突然她眼前看见了一条银色的鱼,鱼在树林中摆动尾鳍,在雨水里游动,她下意识跟着鱼走,渐渐的眼前一片开阔……
5、
夜里,解老夫人正坐在房内念经,碧绿晶莹的冰种翡翠珠子在指间逐一捻过。暴雨未曾停歇,猛烈的狂风拍打着门窗,发出低沉的声响,但她仍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
来者是自己唯一的孙女,她浑身湿透地站在自己面前,无声无息的,上好的绸缎紧紧贴着皮肤,因为寒冷而脸色青白,身上还沾满了泥巴。
“绿萝,你这是怎么了?你一整天都跑哪里去了?”老夫人皱着眉问,她这个孙女一向得体矜贵,很少如此失态。她朝绿萝走去,绿萝僵硬地站着,好像一具不会动的木偶,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奶奶。
老夫人握住绿萝的手,她的皮肤冷得跟冰块一样,就在此时,绿萝用力挥开了她的手,一个洁白、莹润的东西也随之掉落在地——是那块羊脂玉。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绿萝像是失了魂一般,茫然地看着那块石头好一会儿,仿佛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盯了好久,她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扑向老夫人,用沾满泥浆的冰冷双手紧紧地捉住了她,癫狂地说:“他们骗我的对不对?奶奶你告诉我,你没有杀金岁岁,没有害死那些工人,你没有做假玉!你说啊!”
老夫人冷下脸来,抽出自己的手甩了绿萝一个响亮的巴掌,厉声说:“那些人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有半分解府大小姐的样子!”
听见老夫人并没否认,绿萝崩溃了,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地上哭闹起来,“那我不要当解府的小姐!我不是杀人犯!你才是!你毁了解府,你这个罪人!”
老夫人忍无可忍,又给了绿萝好几个耳光,打得她眼神发直,斥骂道:“我毁了解府?我是罪人?可笑!若不是我,解府早就没了!你哥赌石几乎把府里的银子都赌光了,我不做假玉卖钱,哪里补得上这个缺口!”
绿萝捂着脸委屈地说:“府里不是还收藏着好些宝贝吗?变卖一些,总会有办法的,不必……”
解老夫人一听,怒极地抓起一个茶碗砸过去,茶碗在绿萝身边碎成了好几瓣,解老夫人的脸此刻狰狞得像是要吃人一样,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她咬牙切齿地说:“那些东西是我的,不是你的,也不是解府的,只是我的!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都应该是我的!”
“可是不能因此杀人、作假啊!奶奶,那些假玉是有毒的!戴上那些假玉的人会死的!”绿萝激动地说,“这份家业是先祖们辛辛苦苦建立的,这还是奶奶你从小教导我的,我不能看着解府的名誉就这么毁了,奶奶,住手吧!求求你!”
老夫人冷冷地俯视着她,完全不为所动。
绿萝捡起掉落在地的羊脂玉,大声说:“如果奶奶不愿住手,那我就拿着这块假玉到官府去,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她的话说到一半便断了,绿玉的佛珠链子勒住了她纤细的脖子,她背后,老夫人逐渐收紧佛珠,目露凶光。绿萝痛苦地挣扎着,伸手去抓那条紧紧勒住她脖子的珠链。
珠链无声断裂,翠绿的玉珠散落一地,清脆悦耳的撞击声中,绿萝的身体软软地倒下了。看着绿萝的尸体,解老夫人喘着气,自言自语道:“绿萝,别怪奶奶,要怪就怪你太不懂事了……”
此时一阵狂风竟然吹开了窗户,带着雨水的冷风瞬间吹熄了房内烛光,解老夫人急忙过去把窗户紧紧关上,待她又重新点上灯,眼前的景象让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绿萝的尸体不见了,徒剩满地翠绿的玉珠。
身后突兀地响起轻微的叹息声,在密集的雨声中,这个声音竟然清晰得像一根刺进脑海的针。
“半个时辰前,绿萝因为受惊在后山乱窜,失足跌落山崖而死,你杀掉的是她死不瞑目的魂魄。”
解老夫人缓慢地转过头去,金鱼儿不知何时坐在一张红木的扶手椅上,摇曳的烛光让她的眼神越发迷离起来,她朝解老夫人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上是一块莹润的白玉,解老夫人连忙摸了摸自己衣服上的暗袋,一直被她贴身带着的真白玉竟然不见了。
烛光一闪,好像有一条鱼从白玉游回她的手里,白玉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
“根本没有什么赌石的妙方,不仅你做了假玉,这块羊脂玉本来就是我变的假货。”
解老夫人迷茫地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女十分陌生,坐在扶手椅上的白衣少女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婀娜的身姿散发着介乎青涩与成熟的韵味,她看起来像是金鱼儿,却又不是。
金鱼儿应该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才对,可是眼前的少女却分明已有十八岁左右。解老夫人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一旦往深处细想,脑中便会一片虚无空白。
“我想你已经猜到石中鱼一直在我身上,蔚儿没有在虹园里找到石中鱼,你马上就知道是我一直带在身上,但是那个时候,恰好又出现了千金难求的羊脂美玉,两相权衡,你决定先利用羊脂玉大赚一笔,再来慢慢料理我,对吧?”
解老夫人稍稍回过神来,阴狠地说:“我本来以为……像你这种小丫头,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辗死。”
金鱼儿笑了起来,解老夫人这才想起自己从来没见过她笑的样子,竟不知道这个孱弱苍白的少女笑起来时,有种睥睨天下的凛然与无情,明明是冷得能叫人血液都冻成冰碴子的笑容,却又那么妩媚入骨。
“可惜你猜错了,所以你将落得与蔚儿、解亦云、绿萝一样的下场。”
解老夫人捂住心口,艰难地问:“你……是你杀了他们?”
金鱼儿细细地看着自己莹白修长的十根手指,笑着说:“蔚儿之死,自然并非意外,她并不知道‘石中鱼’到底是何物,你大概只吩咐她找‘金家的传家宝’,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当我告诉她金岁岁戴着的那只传家玉镯不见的时候,她很自然就会认为那就是她找的东西。我事先弄松了井壁的砖石,又把一只玉镯丢进井里,当她攀着井边往下瞧的时候,就会发现井底有一个看似价值不菲的东西,而当她尝试看真切一点时,便会落入井中。”
“至于解亦云……”金鱼儿说:“他跟踪你发现了废园,虚荣心与贪婪促使他然来威胁我,而我给他涂手的药膏里有一种能透过皮肤吸收的药,那药不会致命,却会让人感到头晕目眩,药性发作时他因站不稳而撞上放满石料的架子,砸下来的石头自然会替我要了他的命。”
金鱼儿顿了顿,歪着头笑着问:“说起来,你从蔚儿处得知我喊金岁岁‘娘’时,难道不奇怪吗?金岁岁当年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可能会有个六岁的女儿呢?”
解老夫人猛然张大嘴,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一下子全想起来了,金岁岁从嫁入解府到死,还不过一年左右。而她,却从不过几岁的稚儿长成十五岁的女童,现在又是十八岁的少女容貌,但为何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金鱼儿看见她的模样,知道她已经回想起来,便说道:“我的法术,能让我修改记忆,可任何法术皆有禁忌,若我一旦沾染人血,此术便会破除,所以我无法亲自动手杀人,只好制造各种机会巧合,夺人性命。”
“你到底……是……”
“我非人类,生于天地之间,川河之中。”金鱼儿淡淡地说:“我受金家祖辈供养,亦应其所愿而生,所以金家父女就是我的父母,这并没有错。”
屏风轰然倒下,解老夫人按着胸口,痛苦地问:“你……你……为什么……”
金鱼儿来到她身边,冷漠地看着她垂死的样子,说:“传说,石中鱼的肉,能治愈百病,让人长生不老,你想得到石中鱼,不也正是因为这个吗?然而,若不啖其血肉,作为报恩,石中鱼便能替它的主人完成任何愿望,你又知道吗?金岁岁希望你不得善终,希望解府上下血系亲属不得好死,我只是实现她的愿望罢了。”
解老夫人的瞳孔骤然收缩,惊恐地看着金鱼儿。
面容如冰霜般的少女轻笑着说:“不错,石中鱼确实一直在我身上,你在奇怪为什么无论如何搜我身都找不出来吗?因为——”
她缓缓解开衣领,露出胸前大片雪白无暇的肌肤,她的指甲突然变得锋利无比,没有丝毫痛楚似的割开自己胸膛,把皮肉往两旁扯开,没有一滴血流出,而在白森森的肋骨之下,该是心脏的位置上,只有一枚水滴般晶莹剔透的石头,被丝丝血脉缠绕着,却依然可见通透石体内点缀着梦幻般迷离的绿色,石中隐约有清水流动,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电光闪烁中,少女以庄严而又森冷的姿态说——
“我的存在本身——便是那——石中之鱼。”
而解老夫人早已两眼翻白,活生生被吓死了。
6、
烟雨迷离,解府的大门前,高挂着写有“奠”字的白色灯笼,那块曾经名震天下的门匾下,一个背影瘦削的男子正在烧纸钱,雨水把纸钱打湿了,根本烧不起来,倒是冒起了阵阵烟雾。
解言夜被烟熏得咳嗽起来,他用手捂住嘴,当他放下手时,掌心上早已沾满了他咳出来的鲜血。
他已时日无多,也许马上就会像解言夜、绿萝和解老夫人那般死去吧,他总觉得解府就好像被诅咒了一般,解亦云死了没多久,绿萝就在后山失足堕崖而死,而同一天,老夫人又突然暴毙房中。
岁岁,是你吗?是你在诅咒这个家吗?没关系,我马上也会去找你了,那时候,你会原谅我吗……解言夜闭起眼,仿佛就像回到当年,他在金家跟恩师学艺,也爱上了恩师的女儿金岁岁,那个性子倔强却善良的美丽少女。他们彼此相爱,母亲与恩师都十分高兴,恩师对他如视己出,眼看他们婚期渐近,他甚至还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石中鱼的事。
“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恩师如此说着,肩膀上似乎还依稀残留着那只厚实的大手用力拍打的感觉,金岁岁羞涩却喜悦的脸也历历在目。
他辜负了这份信任,他以石中鱼的消息交换母亲的命,却让那位忠厚老实的恩师被解老夫人迫害致死,而他发誓会好好相待的女子,也因此而死。
雨势渐大,屋檐下的石阶都被淋湿了,解言夜跪在冰冷的石阶上,任由自己被雨淋得湿透,直到一把伞伸过来,替他挡住了雨水。
握着伞柄的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这一幕似曾相识,什么时候,他也曾经为一位跪在泥水中的女孩伸出伞,为她遮挡雨水,时光荏苒,记忆深处沉淀成黑白的画面如今又重新染上浓淡适宜的色彩,一如水墨晕染般的淡雅。
他自嘲地说道:“当年我把你抱进解府时,也曾替你如此遮雨,没想到如今我们调换了位置,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金鱼儿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他搀扶进虹园的屋里。
豪华的宅邸里空无一人,解言夜早把下人都遣散了,如今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冷雨落下淅淅沥沥的声音,倍显苍凉寂寞。
厨房里仿佛在煮着汤,正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屋里弥漫着一股鲜甜的香气。
金鱼儿问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尽管废园里的假玉都被我毁掉了,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我想活下去,把那些已经售出的假玉都买回来,统统销毁。死对我只是一种解脱,我想要赎罪,弥补我此生犯下的罪孽。”说着,他又咳嗽起来。
金鱼儿握起他的手,把脸贴在他掌心上,温柔地说:“你会好起来的。”
解言夜摸摸她的头,眯起眼仔细端详她的脸,他两只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毒素已经蔓延至他全身,他一直疼爱这个瘦小的女孩,感觉她就像是他真正的妹妹似的,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他与金岁岁能有个女儿,也许就是金鱼儿这样的。
他非常吃力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还希望,你能找到真心待你好的人,和他一起……过上幸福的日子。”
金鱼儿握紧他的手,用他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道:“我已经找到了啊。”
厨房里的香气越来越浓郁了,解言夜忍不住问是在煮什么。金鱼儿转身走进厨房,端出一碗热汤,语气轻快地说:“是我熬的汤,喝点暖暖身子吧。”
解言夜捧紧手中的汤碗,微烫的手感让他感到非常幸福,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过去,他和恩师、母亲还有金岁岁一起坐在饭桌前,面前是热气腾腾的饭菜,没什么能比这刻更加幸福了。
金鱼儿坐在解言夜对面,双手捧脸,手肘支在桌面上,歪着头,看着解言夜,撒娇似的说:“其实,我也有一个愿望——”
“——我希望言夜的愿望能够实现。”
金鱼儿知道金岁岁的愿望是希望解府上下血系亲属不得好死,可是只有解言夜,她不想他死去。
解言夜为金鱼儿天真的愿望而笑了起来。他低头喝了一口汤,一种未曾尝过的鲜美口感在舌头上散开,带着一股异样的芳香,他从来没喝过如此鲜美的汤。
他看不见,当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汤时,面前少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的发丝、她的眼睛、她的肌肤,逐渐变得透明。
“……再见。”解言夜听见有个稀薄的声音在说,微弱得仿佛轻吻过他耳朵,“请忘了我吧。”
放下汤碗时,他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眼前也逐渐清晰明朗起来,他难以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脸,那些溃烂的皮肤重新变得光滑,沉积在体内的毒素仿佛被清除了一般。
解言夜茫然环视四周,房间内空无一人,金鱼儿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连忙跑出去,在无人的、幽静的大宅院里,一遍又一遍呼喊她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
解言夜只好回到虹园,厨房里的柴火还在烧,发出噼啪的声音,他走进厨房,看见灶上放着一只还热的锅,掀开锅盖一看,锅底还剩一点乳白细腻的汤汁,还有一条银色的、干干净净的鱼骨。
这是一锅鱼汤。
解言夜呆呆地看着那副鱼骨,突然好像明白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她是以怎样的心情熬这锅汤的?
她是带着什么表情看自己喝下那碗汤的?
她是怀抱何等决意,说出那句“我希望言夜的愿望能够实现”的?
可是……“她”谁呢?
一滴眼泪贴着他脸颊滑落,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
他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却再也想不起那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