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杭小夕
《邮差》创作谈
貌似温柔的灵雪只有在催稿的时候才会露出比金版小说还要恐怖的真面目:“废话少说!稿子拿来!”或者是“少给我哭!我铁石心肠,没得商量!”强烈的反差啊……我偷懒耍赖玩无耻,灵雪就狼外婆般循循善诱的“引导”,所以这篇小说从人物设定到情节安排直到最后完稿,都是在她温柔的“监控”下完成的。生米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杭小夕这厢在此谢过啦!
1
风雨欲来的天色,大片的叶子朝下掉,经过风,经过青灰色的天际,经过黄灰楼房的尘梦。
路过当年失火的那栋楼房前,鹿安的脚步漏了一拍。往事像是潜伏在心底的暗流,总出现在人最平静的时候。很久的事情了啊,博源一家也已经搬走了。那个再不愿回忆的夏天,厨房瓦斯泄露引起的火灾把博源困在里面,消防队扑灭火情时已经太晚,那个瘦弱羞涩的少年从此就消失在这个世界。鹿安的初中三年始终因为这次意外事故而显得暗淡。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接受博源离开的事实。
在那之前,博源刚刚学会了骑车,每天都会把那辆老凤凰车子骑得飞快,载着鹿安一路飞驰直到学校,然后气喘吁吁地锁上车子丢下她头也不回地就上楼了。好几次鹿安坐在博源的车上打趣说:“你觉不觉得自己像个邮差?这么卖力地就为了把我送到学校?”
博源憨憨地反驳说:“我自己也要去上课啊。”
当真是不解风情的傻小子。
不过,也该把他放下,好好地谈一场恋爱了吧?
暴雨是在鹿安踏进家门之后落下来的。空气潮湿,房间里水阴阴的光线昏暗,偶尔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鹿安莫名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窗外 的天幕似乎在雷电暴雨的交织下变形扭曲,眼前自己房间沉默的房门隐隐地晃动了一下。诡异非常。
她愣了一下,还是推开了房门,瞬间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如同失明!门后的空间全然不是自己的卧室!而是眼前极远处微微闪烁着一道白光 ,有一种急速飞逝的错觉……
2
醒来的时候,鹿安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的陌生:似乎是一座宫殿前的广场,宽敞气派。道路两旁伫立着戒备森严的禁卫军,手里的佩刀铮亮。自己换了装束,手臂被套在滚边的宽大锦袍里,腰间流纨素带,低头的时候发间珊瑚簪子上垂下的流苏微微颤动。丝毫没有工业污染的洁净空气让一度饱受汽车尾气摧残的鼻子一时难以适应,鹿安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远处一队马车,丝绸蒙着窗幕,都装着大小箱子,还有一群剽悍人马等在那里。让人看了都害怕。她只得翻身而上,沿着阶梯冲进了阵阵寒意的大殿。“谁在那里?!是长平公主!找到了!”一声怒吼震得鹿安像是被吓掉了魂。呼拉拉一群人马涌过来,鹿安下意识地逃跑,一边跑一边想:在拍电影?我记得我刚要回自己房间啊?还有这身行头?好像是汉朝的,漂亮是漂亮,但是逃跑起来也太啰嗦了吧!时空的转换太过突然,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不是做梦,最后整理了一下……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自己正沉浸在对初恋男孩的悲伤回忆中,之后竟然……穿越到了汉朝?这哪跟哪啊!还是在做梦比较容易接受……
鹿安没头没脑的只顾着玩命冲,猛然撞到了站在大殿中央的一个人身上。先是一股浓烈的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继而又有着些许青草的微香。她觉得自己像是抱住了一个硬硬的东西。等到在地上抬眼望去,才看清那是一把被油布包裹的刀,吓得脱口惨叫一句:“妈呀!刀!!!”
被鹿安撞到的人这时回过头,却是一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年。宽厚的肩膀,鼻梁挺拔,皮肤是被阳光亲吻过的浅棕色,却有着那么深的眼睛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意外闯入众人视线的鲁莽女孩,眼神沉静冷淡,只是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谁?这个问题,鹿安自己也不好回答,她环顾四周,猜测大概是是游牧民族来觐见汉朝天子。四壁空旷的大殿里站着文武官员,中间是一队自西域来的使团。龙椅上安坐着天子,一个病恹恹的男孩,鹿安心里叫苦,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汉武大帝?史书骗人啊。
侍卫紧跟着进了大殿,刚要大喊“大胆刺客!”,却被龙椅旁边坐着的一位中年妇人挥手止住了。她站起来,于是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下子变了滋味。她看着鹿安说:“长平!你怎么跑来了?”
“长平?那是什么啊?”鹿安不解地看着她,周围站立的大臣也都一脸的惊诧。其中一个老头颤巍巍地走出行列行礼说:“太后……”
他还没说就被那妇人制止了,她说:“这位就是我们选中的长平公主,这样着急想必一定是在深宫待的不耐烦,你们即刻就可以动身了,请向匈奴单于转达我朝的问候。”她又侧身对一旁的宦官说:“去把玉碟交给长平公主。”
鹿安刚刚站起来,听了她的话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什么时候自己竟成了长平公主了?即刻动身?去哪里?嫁给匈奴王子?天!她正想着,那个年老的宦官就毕恭毕敬地呈上表示皇室身份的玉碟,似乎已经明白了那个太后的意思。“请公主带上玉碟上路吧。”
鹿安几乎要昏过去,她总算搞清楚状况了。如今是刘邦死后刘盈即位,这个妇人一定就是吕后了,那时候汉代国力衰微,只能和匈奴和亲。可哪个皇室情愿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千里之外的草原荒漠里去啊,此番鹿安从天而降,吕后一定将计就计,干脆把她包装成公主嫁到匈奴。她坐在地上哭笑不得,的确是来到了汉朝,不偏不倚是在皇宫,甚至也一偿夙愿成了公主,可谁曾想一来就成了棋子,稀里糊涂地嫁人。
她开始哭,梨花带雨,吕后走过来轻轻扶起她,嘴里还劝道,“都是要出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成体统。”一副慈母作风。只是她的目光冰冷刺骨,不带一点感情,这个历史上出了名的凶残女人,鹿安落到她的手里简直就是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猫仔。
3
鹿安身不由己地被塞在一辆锦车里,同行的六辆马车,十二个车夫,还有四十人的护卫部队。汉朝派出二十名,匈奴派出二十名,出了长安一路向北。
鹿安情急之下穿越了时空,原本应该就地寻找返回的方法。这下却被吕后陷害发配到漠北荒无人烟的草原中,嫁给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什么狗屁王子。她坐在车上颠簸的就要散架,车窗外的景色已经由长安和沿途繁华城镇转变为一片萧条的荒原,只有偶尔看到的黄土搭建的颓坯城郭和成片的羊群马群。鹿安暗自揣测匈奴人的种种,无一例外都会想到手持大刀怒目圆睁,这让她不寒而栗。
她掀起帘子冲身边的那个匈奴少年大喊,“喂!已经到哪了?”
少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指了指身后一片连绵不休的山峦说:“刚刚过了阴山。”
“那还有多远到匈奴。”
少年摇摇头,语言简短干脆,“现在已经到匈奴的地界了。”
“那我能不能反悔?请你送我回去好吗?求求你。”乞求的语气。
少年半边脸隐藏在头盔下,“为什么?”
“那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匈奴只有黄沙只有荒漠只有杀戮!凭什么要我牺牲自己?”鹿安突然喊。
少年似乎对鹿安有了些兴趣,“我以前也护送过一位公主,她只知道在马车上哭,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会大声说话的公主。”
鹿安没话说了,她气愤地瞪着眼睛看着少年,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而他还是一桩木头一样地摇头,用手抚了抚背上用油布包裹的刀说:“为了匈奴和汉朝的和平,这是你的责任。”
“那我是不是你们的棋子?你们搞和亲有没有问问我是不是愿意?”鹿安叫着,也不顾马车尚在行进,径自跳下去跌落在草原上往来处的路上奔跑,少年紧跟着她,一把把她抱起来,他的气力这样大,鹿安又被他丢进了车上。脑袋碰到车里的那个小包裹上,是吕后临行前给自己的玉碟,写着长平公主的生辰。有这个东西在,没有人会怀疑自己的身份。
“你的行为最好符合你的身份,不然我会把你捆起来带回去!”少年的语气里出现了威胁。
鹿安老实了,她无计可施,看来只好先和他混熟了才能告诉他真相。于是放缓了语气说:“那你叫什么?”
“乌达。”
突然间一阵大风贴着草地吹了起来,沙尘卷的满天都是,鹿安放下帘子也被呛的咳嗽。等到她重新把头伸出马车,却看见乌达停下马,把头贴在地上凝神地听着。
“喂!好大的风啊,沙子都灌进耳朵里了。“鹿安故作轻松地说,”你是不是也觉得耳朵里轰隆隆的。”
“不是!”乌达神色凝重地跳上马快步朝队伍最前面跑去,“是马蹄声!”
4
鹿安做梦都没想到祸不单行,这茫茫原野荒凉的几日都不见一户人家,除了捧着那块可恨的玉碟发呆之外她找不到其它事情可做。然而更大的危险此时才滚滚而至。
乌达不知道和队长说了什么,整个队伍的人都变了脸色,队长回头拔出剑对大家大喊:“拿出武器!都给我加快脚步!随时准备战斗!”
几十把明晃晃的马刀齐刷刷地亮在日光之下,乌达回到鹿安的车边,她忍不住问他发生了什么。
“还不确定,但是确定有很多人马朝咱们的方向来了。”乌达正说着,队伍突然停下来,马匹打着响鼻在原地踯躅。乌达的脸上显出罕有的紧张,鹿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探着脑袋往前方看。
前方远处的土埂上立着一名骑兵,全副武装,阳光照在他的盔甲上反射出危险的寒光。他将马刀举过头顶,驾马在高地上走了几个来回,像是在估算对方的人数,然后手里的马刀突然放下来,直直指向鹿安的车队。
一时间无数的骑兵跟随着为首的那个从土坡上冲了下来,马蹄声夹杂着刀刃在风中轮舞的呼呼声如潮水一般的向这边冲来。大约有数百人,全都兵疾马利,溅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就像是一团杀戮的火焰。
乌达瞪着眼睛握紧缰绳随着人马直冲了过去,鹿安仿佛只看见两把锋利的剑瞬间厮杀在了一起。
刀光剑影之间她缩在车里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得小心地撩起一侧帘子观望。鹿安来到这个时代的第十六天,原本沉冷下去的神经被眼前的激战刺醒。乌达骁勇异常的风采恍然把他刻画成了一位战神,手中的马刀轮成寒光闪烁的圆月,兵刃与兵刃撞击迸溅出耀眼的火星,坚硬的兵器刺进柔软的肉体再开出炫目的红花。他嘶喊着怒吼着一次又一次的冲进敌中,血光围绕着周身似是燃烧。鹿安哑口无言地注视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他的脸上有那么坚毅的神色,仿佛天神。
然而毕竟是寡不敌众,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持续了一刻钟。惨叫和马匹倒地的声音不绝于耳,对方来路不明的部队折损了大约一半的人马,而鹿安这边除了躲在车内的自己就只剩下伏在马背上剧烈喘息的乌达。他的状况看起来不乐观,对方的首领也遭到了创伤,但似乎比乌达要好很多,他们驻足在遍野的浮尸中冷酷地看着乌达,嘴角有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得意。
鹿安正不知所措而乌达则驾马急冲过来,一刀劈开了马车的顶棚,快速跳进车里抱起鹿安翻身上马。顾不得浑身的伤痛就飞速朝相反的方向奔去,身后杀声随风滚滚地追赶着。仿佛死亡张着血盆大口,晚了一步就万劫不复。
乌达忍着疼痛埋头冲刺,一路上都没有回头。只是反复地叮嘱鹿安,“抱紧我!”“好!”“再紧一点!”“好!”
这是一场穷途末路的逃奔,两个人没有确切的方向。鹿安抱着乌达渗着血迹的后背却觉得心里安稳,仿佛是被一名骑士尽心守护般。经历了这场恶斗,她也觉得十分疲惫,把脑袋靠在乌达的背上,血腥味和铜铠铁环的金属味道包围着她,还有乌达的体温,如此,却也不觉得害怕了。
5
远远地看到篝火的时候,乌达这才缓了一口气。他放慢了速度,用手拍拍鹿安,问道:“睡着了吗?”
说来可笑,鹿安在乌达的背上竟然做了一个很俗气很潇洒的梦。少年英豪,信马由缰,红尘滚滚,仗剑天涯。被乌达这么一拍,立时醒了过来。擦擦嘴角的口水,癔症般的问,“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不知道,应该是西北边,前面有匈奴牧民的营帐,我们先去休息一下。”
“刚才那些是什么人?”鹿安问,“请问你们匈奴也有劫道的吗?”
“不,是羌族,生活在西南的部落,一向和我们不和,也和汉朝连年作战。此次匈汉和亲,他们要蓄意破坏。”乌达说着,扶了一下背上在奔跑中有些松动的弯刀。“如果你有什么不测的话,汉朝一定会认为是我们背信弃义,撕毁了盟约,那么羌族就可以渔翁得利了。”
鹿安听懂了乌达的意思,哪一朝哪一代的外交不都是尔虞我诈利益至上。历史书上已经成篇累牍了,然而当她自己真正陷入其中作为一个当局者的时候,还是不免觉得害怕和无奈,只得沉默。
乌达似乎是要安慰她,在抵达那片帐篷的时候下了马,把鹿安抱下来说:“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会平安护送你到达。”
“就像护送一件东西一样对吗?我只是你们的工具而已!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鹿安不接受乌达口中所谓的责任,而只是单纯激烈地为自己鸣不平。但是刚才乌达为了保护自己所表现出来的英勇又让她莫名的有了依赖,于是鹿安又问:“乌达,如果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你就不会保护我了,对不对?”
乌达愣了一下,脸上出现微微羞涩的样子,他用手背抹去脸上的血污,支吾了一下:“为什么这样说?”
“如果不是,你为什么刚才在救我的时候,还要把玉碟带走?因为只有它才能证明我的身份对吗?”鹿安说着上前一步用手掌扶上乌达胸前的盔甲,在混战中它上面布满了因刀刃而留下的裂口,那枚白色环形玉碟就贴着乌达的胸口。
“你要知道,如果你死了,就会有更多的人为之流血!”他的脸色瞬间又回复成了坚忍的铜铁。像是被人看出了心思,气急败坏的往帐篷和篝火的方向走去。
6
那些牧民正在晚上围着篝火聚会,空气中有让人垂涎的肉香,鹿安不禁咽了咽口水。乌达不知和头领用匈奴语说了什么,那个看起来三大五粗的中年人很热情地邀请他们。
鹿安分到一只羊腿,正混在大约二十来人中狼吞虎咽。她依旧是来时现代人的装束,干净干练,又是那么古怪,但是那些人却纷纷走上来对自己行礼。匈奴的妇女也不住地赞叹道,“只有汉朝才能出这么漂亮的女孩啊,你看她的皮肤,白得像雪。”
鹿安不屑地撇撇嘴,两千年前的妇女当然没有防晒霜粉底液用。她问乌达,“他们这样是什么意思。”
乌达用牛角制成的酒杯喝着马奶酒说:“他们知道你是从汉朝来的公主,都在祝福你,希望你能带给大家和平。让草原上的人民拥有幸福的生活。”
“那谁能给我幸福的生活?!”鹿安反诘道,说着大口喝下马奶酒,马上被浓烈的腥膻味呛得全都吐了出来。她指着不远处一些衣衫褴褛的人问道,“他们怎么不来参加聚会。”
乌达的脸色当即有些难看,他凑到鹿安的身边说:“那些,是汉人,是之前交战时被俘的奴隶。”
鹿安惊愕地看着那个疲惫的妇女怀中抱着婴孩奋力地搅动着木桶中的乳酪,男子在挥动锤子加固过夜的毡帐,他们身形消瘦神情困顿。对这些受难的同胞们不免生出了许多同情,“请放他们离开,让他们回家好吗?”鹿安虽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是依然不忍心看到杀戮和奴役。
乌达沉默了一会说:“等到你和王子的大婚仪式结束之后,你当然有权利还给他们自由。但不是现在。”
鹿安有些生气地威胁道:“那时候我是不是也可以把你收拾了?!”而乌达听了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直到篝火的亮光渐渐熄灭下去,在聚会的最后,牧民的十户长(相当于村长)站起来举着酒杯提议说:“敬从远方来到这里的公主,天神保佑你给我们带来和平。”随着他的话音,众人纷纷走到鹿安面前敬酒,她一时间有些飘飘然,虽然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不过这么受人欢迎和敬重还是第一次,而乌达呢,虽然冷酷的脸上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是依然是一个不错的少年。鹿安这样想,暂时忘记了之前因为意外穿越而造成的窘迫,又觉得自己真是人才,都到这时候了还有心花痴。
那把长刀贴着自己的左肩横空劈下的时候,鹿安来不及尖叫就感觉到有一个浑圆的球体撞在身上然后落在地上。等她侧头看过去的时候, 这才惊慌地对着那个脑袋叫起来。
那具无头尸体只动弹了两下就没了反应,乌达握着刀站在他旁边,方才对方因为自己出招而突然转向的刀刃劈在乌达的背上,若不是那把油布包裹的兵器,恐怕连乌达也要丧命了,他惊出了一头汗水。他指着地上的暗杀者问十户长,这是你们这边的人吗?
“不是的,他早你们一步先到,说是赶路的人,我们也就没多心,谁知道会对公主下毒手。哪个牧民敢这么大胆啊。”十户长说着,乌达蹲下身子撩开死者的外衣,找出一枚令牌冷冷地说:“我们有麻烦了,是羌族。”
人群中顿时紧张起来,羌族始终是匈奴的宿敌,两个部族加上汉朝三方面都在无休止的为了争夺土地而你死我活。如今匈汉两家和亲,羌族自然不能允许这份同盟的建立。
“我们之前就受到了羌族先锋部队的袭击,我们必须要准备战斗了。”乌达说着,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把被包裹的弯刀。
而那上面的油布已经脱落了下来,映着莹莹的月光,鹿安和十户长都看清了那把兵刃,修长锋利,如同一轮出生的月牙,阴阴的反射着寒光,刀柄用上好的祁连玉装饰,刀身的末端刻着一只在云中飞驰的猛虎。
“翔虎宝刀!”十户长先开口喊了起来,“我听说过的,老虎是我们匈奴皇室专有的图腾,而这把宝刀是跟随单于统一大漠草原的神兵,只有身份最显贵的皇室才有资格使用。单于陛下今年是四十岁的年纪,难道……”他张大了嘴巴,因为自己的意外发现而不敢直视眼前伟岸勃发的少年,恭敬惶恐地说:“难道您就是我们部落年轻的……”
马蹄声打断了他的问话,一个匈奴青年连连喘息着骑马飞奔过来,他来不及呼吸就指着一个方向说:“是羌族的部队,他们绕过了我们的哨站,大约有一千骑兵,已经开始渡河了。”
乌达转身对在场的牧民说:“大家都准备好兵器,已经来不及撤退了!用我们的马刀斩断羌族的脖子!”在这样危机的时刻他依然镇定自若,果然有着大将的风采。
鹿安站在一旁听得真切,原来,她心里窃喜,这个叫乌达的匈奴的少年就是那个我所要嫁的王子吗?难怪他一路上都这么冷漠,难怪所有人都会听从他的指挥。爱情大冒险啊,她有些激动的喜悦着,突然之间觉得不再害怕了,这样一个酷到骨子里的少年,即使是放到现代也一样是顶顶拉风的啊。如果我们能一起回到现代,让他每天骑着单车送我回家,该是多让人抓狂的美事?
而那边的奴隶们也纷纷拿出武器凑了过来。“公主!请你带领我们作战!我们虽然被匈奴俘虏,但是如果您平安,就可以赐我们返回故乡。 我们都听从您的指挥!”在大军压境的时刻,无论是匈奴还是大汉,都一样的团结。
鹿安突然间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使命感,她顾不得许多了。抓起乌达手中的翔虎刀,用力的举过头顶,和喜欢的人并肩作战,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事情了。她回头看着乌达,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大无畏地高喊起来:“为了和平为了自由!让我们用爱,火拼这片草原!”
7
青壮年的牧民加上能够参加战斗的汉民,一共将近七十人,其余的妇女老者和孩子都先在一个小分队的保护下往草原的更深处撤退。乌达和鹿安带领人马退守在一处用黄土垒砌的哨站里,像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固若金汤。而那条河流,距离这里不过三十里,十户长原本是想要让 乌达带着鹿安撤回匈奴大帐,但后方赶来的士兵否定了他的建议。另外的一千羌族骑兵已经从后方进攻,并且那些撤退的人们都已经遭到了屠杀,他们仿佛算准了这次和亲的路线,一举想要把他们消灭。
乌达的眼中似乎要射出火来,他把手中的翔虎刀插进土里,一副死战的姿态。所有人彻夜准备,在这座位于高处的哨站周围设下了鹿拒,发石,又临时搭建了弩机,握紧弓箭凝视着四周寂静月光之下杀机四伏的原野。
“你怕不怕?”等待的空当里乌达问她。
“不怕,反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去。不如就和你一起战斗,多少做点贡献。”鹿安一夜长大一样回答,又说:“乌达,我要嫁的那个匈奴王子 其实就是你对不对?”
乌达没有回答,漆黑中鹿安看不清他藏在头盔下的表情。“如果我们能活着杀出去,我就告诉你。”
“那如果我有危险,你会保护我吗?”
“我一直在保护你!我拼了命也要把你送到!”
鹿安听了乌达的回答,忽然笑了,清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草原上散开,她的脸上又出现属于自己的那种天真执著的神色,“你知道吗?我突然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哦?公主在长安也学过骑马吗?”鹿安显然是忽略了,这个自小在草原上征战的少年怎么会知道她那个时代的事情,虽然乌达让自己想起了多年前的博源,他也是骑着车子载着自己一路飞奔,可是自己该怎么向他解释单车这个名词呢?于是她悻悻的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乌达哦了一声,也不多问,搬起一块石头磊在了土墙上。
8
然而他们都忽略了激战的惨烈,当羌族的部队潮水一般涌上来的时候,发石和弩机很快就消耗殆尽。而对方并没有严重的伤亡,超过千人的骑兵想必是羌国的精锐部队,很快就将他们临时组成的部队和堡垒铁壁合围起来。乌达数次带领骑兵冲击搏杀,在折损了对方一部分人马之后折返回来,鲜血将战袍染成黑红的色泽,淋淋滴着血珠。鹿安先是担心对方会射冷箭,但后来也有些明白,对方是要求将自己生擒的。
以一敌百以少胜多的战例毕竟是奇迹般少之又少的记载。十户长在又一次击退羌族的冲锋之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走到乌达面前。“我们已经剩下不到三十人了。再这样下去,这个哨站是注定守不住了。请您快些突围吧。”他回头对那些持刀将鹿安护在中心的士兵们说,“你们保护好公主殿下。一定不能有闪失!”
那些人朝着天空怒吼一声,仿佛要把生命压作赌注。乌达挥剑砍杀了一个爬上土墙的敌人退到鹿安身边说,“大家都上马,我们要杀出去!”
“不,我先带一小队人马往南边冲,引开羌兵的注意。”十户长微微衰老的脸上有坚毅无畏的神色。“我们的家眷都已经死在羌兵的刀下,我们除了复仇没有别的选择了。请您一定要平安冲出去,请单于陛下为我们报仇!”他说着挥手带领一些人翻身上马,高喊着:“为了草原!”像一道利箭射了出去。
那个时刻,鹿安心里能感受到的,只有巨大的强烈震撼,她不曾想过这样一个民族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为了民族的尊严会如此傲然的直面死亡。他们是蒙古人的祖先,两千年后成为中国的一部分。她心里那份自豪感前所未有的高涨,是的,为了祖先的土地和荣誉,唯有战斗!
乌达带着她随着其余的骑兵往北直冲而去。鹿安在马背上回头看去,十户长他们灰布的衣衫就像是一朵朵浪花在乌云般黑甲的羌族骑兵中激烈翻涌。然而最后依然逃脱不掉被吞没的结局,她觉得这才是英雄,到死都是顽强不屈的姿态。
血水不停地溅在脸上,身上。鹿安紧紧地抱着乌达,抱着在这个时代于自己有莫大宿命的男子。那把翔虎刀野兽一般在敌阵中飞舞厮杀,喊杀声惊天动地,鹿安怀里揣着那枚玉碟,珍惜如同生命,仿佛明晰自己的责任,虽然只是一个冒名顶替的公主,但是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和自己的王子生死与共。
草原上猎猎的狂风吹彻他们的身影。在跳出了羌兵的合围之后,天地辽阔,草原寂静无声平息掉所有的纷争和惊扰。偶尔有飞鸟低空掠过 ,跟随他们的战马一路向北,又渐渐消失不见。而鹿安的心中,是喜悦的,她坐在乌达的马背上,因为有他在,所以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也不用思考将要去向何方。只有跟随,满心欢喜,不弃不离。
路过一条河流的时候,乌达停下来稍作休息。鹿安捧起河水扑在脸上,然后坐在岸边悠闲地看着低头吃草的马儿。战乱已然远去,也许余下的日子就是平静安稳的吧。虽然穿越了时空来到这个战事不断的时代,但是如果真的就这样留下来,嫁给眼前这个仰躺在草地上打着微鼾孔武的少年,自然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喂!”鹿安跑过去喊他,一脸释然的亲切笑容,“没想到和你在一起会经历这么多惊险刺激的事情。”
“哦?”他枕着手臂说,“我本以为被让你受到惊吓的,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鹿安坐在他身边,出神地看着那把被鲜血染的发暗的翔虎刀说:“守护自己的家园,守护自己喜欢的人,这本来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现在真的有些喜欢上这里了,很喜欢很喜欢。”
乌达冷峻的脸上竟然柔和了起来,他憨憨的如同孩子般笑了起来,深邃的眸子看着明媚的天空,有大朵的浮云掠过,“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上这里的。因为这里也将会是你的家。”
“乌达……”鹿安继续说,“你的家乡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笑容转瞬即逝,乌达的脸上重又附上一层冷色,“家乡?家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9
数日之后他们一路颠簸向北,终于抵达了匈奴人的首都,单于大帐。当乌达披着刀痕累累的盔甲举着翔虎刀牵着战马去觐见单于的时候,当鹿安坐在马背上带着玉碟进入到人们的视线中的时候。整个单于大帐都沸腾了,欢呼声此起彼伏,民众纷纷向长平公主行礼。她的出现,宣告了汉匈两家连年的征战的结束,从此再也不会有因战乱而失去亲人的哭泣声了。和平从此开始,并将因为鹿安的努力而长久的持续下去。
她得意又激动地接受着众人的祝福,自己竟然一不留神成了英雄?如果放到现代,那怎么的也要拿个诺贝尔和平奖吧。自己将要嫁给乌达成为王妃,然后等到乌达即位后那就是皇后,这一切梦境一样让鹿安来不及适应,她狠狠的掐了一下手臂,疼,这都是真的。
也许乌达这让人欣喜的少年并不知道,自己给了鹿安一段多么刺激而可贵的经历,与自己喜欢的人并肩作战,披荆斩棘,穿越生死,或者他也是知道的吧。鹿安在进入单于的皇城的时候,幸福地盘算着将来的日子。自己该不该如实的告诉他自己的来历,他会相信吗?
大殿之上,鹿安按捺住自己绝境逢生拥抱幸福的巨大喜悦,跟在乌达身后,来到了单于面前。
只是,她万万不曾想到,是自己太过天真了。童话果然只会出现在书里,现实的真相往往比小说更精彩。
鹿安眼睁睁地看着乌达先是将那枚玉碟恭敬地举过头顶说:“陛下,臣已将汉朝长平公主平安送到。这是汉帝册封的玉碟。”
然后他又将翔虎刀呈献给坐在一旁的一个看不清脸孔的瘦弱男子,“谢殿下赐臣翔虎刀,现原物归还,荣誉属于您,王子殿下。”“几年前本王在打猎时捡到你,就知道你资质非常,这几年你终于历练成了勇士,好,好!”那瘦弱男子笑着接过宝刀。
那一时间,鹿安的大脑瞬间空白,所有人都不明白这个从长安来的公主为什么会在大殿之上如此悲伤地哭泣。是因为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吗?还是因为思念家乡?
她怔怔地看着乌达没有喜怒的脸,那张脸始终坚硬至今,早已不知不觉间在心里留下了刻痕。鹿安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只觉得命运捉弄,自己本以为九死一生却依然无能为力,她忽然苦苦地笑了,对他说:“乌达,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个邮差?”
这句话一出口,乌达的脸上瞬间出现了奇异的变化,他电击一般呆立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句话在心里已经尘封了太久,如今被翻捡了出来,眼前的女孩始终都让自己觉得古怪,可是——
他既惊又喜的喊道:“你是,鹿安?”
谁又能想到呢?失散已久的童年好友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鹿安在惊诧之余瞬间明白了,自己可以穿越,为什么博源不能?当年那场大火之后,并没有发现博源的尸体,原来他是在那个时候穿越了时空来到了汉朝,降临在草原上。然后一步步锻炼自己成为了匈奴第一勇士。
那么自己一定是始终放不下心结,命运亦不忍就这样让两人背道而驰,于是在那个暴雨雷电的黄昏,让鹿安借着扭曲的时空轨迹前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场重逢,只是——
仿佛一切都事先注定好了的一样,无论是公元后或是公元前,无论这中间隔了多久远的时空,也依然改变不了这可悲的结局。乌达之于长平,就好像博源之于鹿安一样,那么多年的情愫不动声色的生长积蓄着,日夜兼程,风雨无阻,抵达了却也到了要分开的时刻。
这便是邮差和信的宿命。
大殿之外的空地上倏忽间狂风大作,迷乱了所有人的视线,风沙汇聚成一处。在旁人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异象的时候,乌达猛地想起了什么,他一把抓住鹿安,大声说:“时空之门又开启了,你快点回去!”
“不要,博源,你跟我一起走!”鹿安哭喊着,却挣脱不开博源强劲的手掌,只得任他把自己推进了那个不同时空偶然出现的缝隙之间。
“保重……鹿安……”
10
鹿安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梦境,窗外的雨水已经停息了,黄叶依然若无其事地缓缓飘落。仿佛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把这段经历重又摊开细细默读着,或许博源已经习惯了那个时代草原上自由肆意的生活吧,他变得那么优秀,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爱上了那片土地,也许那里才更适合他。那么博源选择留在了那里,自己应该是祝福才对。
这一场穿越,她和博源经历千难万险,终于明白了人生中总是会有一些美丽的遗憾的。鹿安知晓了博源的下落,了却了多年来始终难以放下的心结。她想,也只能这样了,或许明日应该去图书馆里查阅那些记录着历史的资料和书籍,她期待着能在尘封已久的历史的尘埃中找到他的名字,匈奴的历史上最为年轻的勇士,在一个又一个英雄的姓名间发现他的踪迹。
想到这里,鹿安不禁释然地微笑。
耳边似乎有歌声响起,自极高极远的天际传来,然而鹿安明白,那应该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没有你我的和弦但有结尾的伏线。
黄叶会远飞这场宿命最终只能讲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