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沐容嫣
一
天边灿烂魅丽的晚霞映射在一望无际的浩荡沙漠上,泛着金子一般的光泽。落辉的尽头是一座旖旎的海市蜃楼般的王城,由一条宽敞明亮的河流围绕起来,在广袤无边的沙漠中显得异常的醒目。这座沙漠中王城的名字叫做,和田。
美丽富饶的沙漠城池,富庶的各种矿石,天下闻名的好玉,骁勇善战的沙漠子女,毒恶的日光长年折磨出来的毒花毒虫,上古沙漠之神遗留在人间的蓝色眼泪,以及各种版本的神话故事,让这座城池显得神秘而又诱惑。
可自从爷爷死后,没有哪一天这座城池安宁过。经常看到父亲脸上阴郁的神色,那些忧愁仿佛沙尘暴来临前的前兆,激起乌天乌地的黑。而母亲一脸哀伤,她的泪水跟和田河一样,经年不息。他们不是一对称职的王和王后,天生懦弱的性格决定了一切。
爷爷在世时,没有任何一个邻国敢来侵犯我们神圣的土地,敢来抢夺我们的美玉和美酒。那时,我常常以俯仰的姿势仰望着爷爷花白的胡须,他就像天神一样不可一世。我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找一个像爷爷一样神勇的男子,陪我一生。
怒小时候很调皮,喜欢攀在爷爷的身上,用力揪他的胡子,揪得痛了,被爷爷一巴掌拍下王座来,捧着屁股哇哇大哭。我就靠在旁边,温柔地微笑,爷爷说,锦,你将来一定要辅助你弟弟怒,你的性格沉稳,怒好动,爷爷相信你们姐弟俩能把国家冶理好。
一抬头,殿外,几只苍鹰荡气回肠的滑翔,王者一般。转眼,怒十六岁了。我十七。
二
“禀告公主,大王有令,中原大国派使者前来向公主求婚……”她的声音在我的目光下越来越低。
我收回冰冷的目光。阳光下,我鼻饰上钻石的光亮一闪一闪,映衬着我月白瓷色的脸庞,透过琉璃的亭檐看到我的容颜,说不出的苍凉。难道除了和亲这一条路,和田已经无路可走了么?接连三四个王亲的女儿被接入宫中,赐封为公主,和亲于它国,保得了暂时的安宁。这次,终于轮到我了么?
我暗自冷笑,从花藤躺椅上直立起身,一旁的几个侍女上前帮我撩起耳边玫紫色的面纱,以梅花碎钻鼻饰为沿,遮住我的半张面,一件金玉镶嵌的披纱拂上我光洁的肩膊,尾端递到我的手中,最后,一顶粉晶公主冠斜戴在鬓角,淡紫烟色发纱自公主冠处徐徐下落,层层叠叠如花瓣翻飞……妆点完毕,侍女们恭敬的立成齐整的两排,畏惧地垂着眼,我并不残酷也从来不体罚任何人,只是这冰山一样的冷漠隔开了我与众人的距离。
我从正殿大门口进去,管弦之乐戛然而止。几名外国使者初见到我时均露出惊艳之态,在传令官通传之后,起身对我行礼。可他们的眼光中分明闪烁着高傲不屑的神色,这点,我相信高高在上的父王和母后也一样看到了。父王露出讪讪的笑,“女儿,还不快见过中原大使!大使远道而来,辛苦劳累,过来给大使献上一曲舞。”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时我甚至怀疑生前那样勇猛无敌的和田王为什么会生出这样懦弱胆小怕事的儿子来?
父王见我不动,尴尬地又催了我一遍:“嗯?”
我收回目光,“我不会跳舞。”
殿内立刻传来唏嘘之声。每年祭沙漠之神时我都会去祭台献舞,每一个子民都见过我的舞姿,民间为我的祭神舞取了一个颇有诗意的名字,飞天舞――像仙子一样乘风欲飞。
中原使者中一人突然朗声道:“想必,公主是看不起我泱泱大国……”
我目光转向他,淡淡道:“本公主不想下嫁于它国,使者请回吧!”我转身离开,丝毫不理会身后安静得如一潭死水的大殿。
正在这时,大殿外一道清透的光亮闪向我,是怒!突然想起了爷爷的话,锦和怒一定要相互扶持。我走了,怒怎么办?我们的家园怎么办?我绝不能离开。
三
怒飞快地奔过来,“锦!不要嫁,我不能没有锦……”他额上的金色小王冠在阳光里泛着耀目的光泽。比小麦还要健康的肤色;闪亮的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质的纯粹,如果他注视着你,你永远不忍心将目光挪开;比三月的石榴还要红艳和饱满的唇,周边已经开始长出细密的金黄色的小绒毛胡子,被他刻意修成形状,想要提醒别人他已经快要成年了。这就是怒,我亲爱的王弟。
我不动声色道:“爷爷像你这么大时已经是统领和田的大王了,你却这么冒冒失失,不怕让爷爷失望么?”
怒不情不愿地后退了一步,一手放在胸前,对我作了一个恭敬的姐弟礼,嘀咕道:“锦又这么凶,怒还不是担心你,怕被父王母后把你嫁出去了,中原人对我们和田美玉垂涎已久,锦过去怕也没有什么好后果,只恐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罢了。”我面上一寒,连他都能想到的事情,我怎么会想不到?父王和母后怎么会想不到?试探地问:“怒,如果父王和母后执意要我去和亲,你会怎么办?”
怒毫不犹豫地把手按在腰剑上,“我绝不会让锦离开和田!”怒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带着些许沉稳和冷静。就仿佛无尽的黑暗里,猛地,放出一丝微薄的光芒。突然间,就充满了希望。
“既然这样,那你就去替我做一件事吧!”我从来没有要求怒做过什么事情,所以他觉得有点吃惊。我伏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出几个字。怒满脸骇然,但是,他没有惊叫出声。
他真的长大了,不是记忆中那个冲动暴躁的小男孩了。
四
后花园里有一片花海。人的一生总有所长,父王虽然治理不好国家,却能将花儿调理到忽视季节的怒放――并且还是在气候条件相当恶劣的沙漠里。这里种植有一种火红的花,叫作曼陀罗,盛开时,灿若云霞,它拥有最毒的汁液,能致人命。
父王拿着刀剪在削剪花枝,仿佛在这里他才是真正的王者。我还没有开口,他已经说话了:“这些花很坚强吧?这几天沙尘暴天气,它们都没有受到半点气候影响呢。”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我轻柔地说:“父王,你能用锦保几天的平安?您不怕伤了爷爷的心吗?”
父王垂下手中的花剪,用一种几近低迷的声音叙述道:“我有一个兄长,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伯父,他英勇善战,智慧宽容,是父亲早已拟定好可以继位的皇子,他优秀得像太阳神一样光芒照人。而我,能做一名无忧无虑的王子已经很开心。有一年墨玉矿发生了矿难,我和他作为王室代表慰问受难子民,没想到外国奸细混入民众当中刺杀我们,他为了保护我,死了……”
这件事我是听说过的,年轻的伯父死于愿望之石的诅咒之下,是沙漠之神恼怒我国触动了愿望之石的封印而受到的惩罚。
“那不是您的错……那是天罚。”我张了张嘴,还是选择了安慰。传说,愿望之石是沙漠之神流下的一颗蓝色的眼泪,带有诅咒的气息,充满了怨恨,任何人遇到都会遭遇不幸。不过,还有一种版本的说法,谁遇见愿望之石,都可以向它许下愿望,不论什么样的愿望,它都能实现,但是,当愿望实现之时,许愿人会发生无法想像的结果。与生死有关。这是一块不祥的石头,是沙漠子民中的一个忌讳。
父王凄凉地笑了,“这是他的国家,这天这地这沙这王宫这子民都是他的……锦,你不明白,从他死的那一刻起,我活着早就只是一个无魂的傀儡了……对不起!对不起!”后面的声音被哽咽声淹没了。我黯然了。片刻后,我说:“那么,传位于怒吧。怒已经长大了,可以分担您的责任和负担了。”我先前以为说这句话时会有一丝半点的犹豫,可是没有,我干脆地、毫不拖泥带水地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依照先王惯例,正常情况下,王子要等十八岁行成人礼后才能继位。”父王抬头,惊看着我。
“现在这种情况,父王认为很正常吗?”我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五
每年的这个时候,是黄沙肆虐的时候,祭司团在特制的祭台上祈求风调雨顺。怒穿着八宝镏金的帝王服,那是太阳一般的颜色,彰显了怒的尊贵和气势,这是一个王,虽然年轻,却值得信任。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是相信怒的,与其说相信怒,不如说相信宿命……爷爷说,锦,为了怒,你能付出一切吗?我说,能。爷爷说,那么,锦,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启动它。我慎重的点头,毫不犹豫……
我和怒端坐在奢华的马车内,他扬起手向围观的子民亲切地挥手致意。我脸上的面纱被风吹皱,掀起层层波纹,额前的长发随风舞动掩住了视线,怒转过身,温柔地帮我束好发。我在他耳边上说的那句话,就是,让他当新王。他回答我说,为了锦,什么都愿意做。我很欣慰。
“请新王移驾到祭台上向神请愿!”两个祭祀拖着长长的尾音面向台下喊道。怒站起来,嘴角抿着自信的微笑,下了马车。一个大踏步踏上祭台,他的褶边金色披肩被迤逦在身后,由几个侍女托着,每走一步都是那样的稳健有力。下面的民众高呼:“新王万岁!新王福寿无疆!”每个人都无比虔诚地呼喊着,除了几个外族打扮的人,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他满眼戏谑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出闹剧。我不由得皱了皱眉,细看了一眼。
那名年轻男子手持灰白折扇,见我的眼光移过去,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对我一笑,霎那间,仿佛春暖花开,这是一种莫名的力量,有股深深的吸引力;他的眼珠是纯黑色的,琉璃一样好看动人;英气勃勃的眉峰,没有沙漠男子的威武粗犷的脸型,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了邪恶和桀骜的俊美的脸,举止谈笑中有股与常人不同的贵气。
我收回目光,心道,难道是外地来的富商?商人哪有如此的俊美和贵气?不由得想再多看一眼。忍不住回头望过去时,那个男子已经消失在人群当中,仿佛刚才那对我的轻薄一笑,是场梦境
六
等祭祀一结束,我立即赶往秘密地牢,那里关押着中原的使者。地牢里阴暗潮湿,墙上几盏忽明忽灭的灯光投射在我华丽的衣裙上,闪出冰冷幽深的光芒。两个中原使者听见有人来,立刻叫骂起来。我站在暗处,等他们骂累了,差人送上茶水。茶色黄中透红,气味芬芳,两个中原使者不疑有它,仰头喝下。不出须臾,两人便七窍流血地倒了下去。那是加了曼陀罗汁液的茶水,剧毒,无解。绝不能让他们回到中原,战争的到来拖得越久越好。
走到地牢门口,我淡淡地说:“中原使者已经回中原去了,想必不用本公主交待了吧?”
“是!”身后齐刷刷地跪倒一地。
正在这时,有守卫通传:“宫里传话来,有急事请长公主速回宫。”怒刚刚登基,不能发生任何事情。“回宫。”
为了不招摇,我坐的是一辆普通的马车。马车行在路上突然停了,外面嘈杂异常,我掀开车帘朝外面张望,看到几个黑衣人正和我的护卫拼杀。刺客?我分明没有坐代表王室的马车,难道有人跟踪我?没容我细想,一个黑衣人就朝车内一剑刺来,我侧身闪过,惊魂未定中,那黑衣人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身,又朝我送出一剑。在这当口,护卫赶来,为我挡了这一剑,血汩汩地从他的胸口流出来。
我骇然,却努力装出镇定的神色,“大胆刺客!本公主在此,还敢如此放肆?”
那黑衣人悲愤道:“就是你这个蛇蝎女人,我要为我们大……主人……报仇!”他的剑像灵蛇一样又缠身上来。眼看无望,我安然地闭上眼睛。怒,对不起了,锦以后不能陪你了。
可是预料中的刺痛没有到来,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张带着邪恶和桀骜不驯的俊美脸庞,墨如子星的眸子。剑在离我胸口半寸的地方被他用手指夹住,然后,轻轻一用力,那柄锋利无比的剑被折成两截。只见他猛地抖开纸扇,扇面朝着那些黑衣人轻轻地摇了几下,缓缓道:“滚,以后不准伤害锦公主!”那几个黑衣人互望了一望,转眼便消失不见。
“多谢相救,随后会有人打赏侠士的!”他就是怒登基时在人群里看热闹的那个外国男子,他的高贵和他的狂傲让我不自觉的就有点厌恶,我已经习惯别人面对我时脸上的惶恐和虔诚。他张口似乎有话要说,却被我后半截话堵住了,“起驾回宫!”我没有回头,但我可以想像他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的笑容已经慢慢僵硬。
内心泛起一丝笑意,好久不曾温暖的笑过……纵然只是在心底里
七
父王与母后宣告隐退之后,如释重负,两人决定结伴游览各地,第一站便是参观一座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型玉矿,结果,矿难,父王和母后被陷在沙石之下。怒在偏殿里急得走来走去,见我一回宫,赶紧迎上来。
“营救工作怎么样?”我问道。
“安排了几百名勇士下矿救助父王和母后,仍没有结果。有民众传言,玉矿里有愿望之石,挖矿再一次触怒了神,所以父王和母后遭受了天罚。又有人说中原十万大军已经行至玉门关,随时准备攻城……”
“怒,不要急,作为一个王,就算天塌下来也要镇定!你是神选中的王,神会守护你的。”我安抚道。怒很快便安定下来,召集传令官,一方面继续救助父母,另一方面加强前方军情的探报。
第二天天一亮,侍从回报,父王和母后殡天了。盛装他们尸体的棺材抬到宫门时,我掀开看了一眼,他们脸上一片安详。也许,死亡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很可怕的事情;也许,曾经的懦弱只是因为责任太重,所以才诚惶诚恐。
怒悲伤得痛哭失声,我上前拭干他的泪,“王,请节哀。”
“我不哭,我还有你……”怒紧紧地抱住了我。
八
南有中原大军虎视眈眈,西北有弩族时不时的扰境,民众的士气低落,是该想个办法了。于是,愿望之石出现了。一夜之间,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玉矿挖到了愿望之石,众人在邪恶的愿望之石面前安静下来。
王室决定拍卖愿望之石的消息很快在各国的商人间传遍了。其实,并不是王室的决定,而是我的决定。怒问我,既然我们拥有神石,为何不向它许愿救活父王和母后?我反问他,救活他们能打退已经离城池不远的几十万大军吗?我们需要足够的钱来换取武器,再加上愿望之石是不祥之石,卖掉它,也就是卖掉子民心中的阴影,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
拍卖会当天人山人海,各国来的商人对愿望之石都有着浓厚的兴趣,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我慎重地捧着琉璃玉盒,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块淡蓝的石头。盒子打开,一片雪白剔透的光泽喷薄而出。场下响起一片惊叹声。
“好玉啊好玉!”
“听说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好玉,本身还带有某种超凡的能力,并且相当的灵验,只要它一出现,准会有悲剧出现。”
“迷信罢了,不管真假,这样的好玉确实值得收藏。”
商人们煞有介事地言论着。拍卖官在我的示意下报出了起价,一万两黄金。价格直线上升,拍卖牌被下面的商人们频频举起……直到角落里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这种和谐无比的场景,“十万两黄金。”
我对上了那双墨如子星的眼睛和那抹漫不经心慵懒的笑意,他把折扇打开,自以为潇洒地轻轻摇动几下,重复道:“我出十万两黄金,还有谁要竞价么?”那完全不是征询的口气,他的意思是说,我出十万两黄金,谁再跟我竞价,只有死路一条。充满了霸道和莫名的气势。全场人都被震住了。甚至连我也被震摄住了。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十万两黄金一次。”
“十万两黄金二次。”
“十万两黄金三次。成交。”拍卖官的那柄小黄金锤清脆地拍在桌子上,声音仿佛定格了一般。我回头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查一下他的底细……派人去杀了他。”这句话中间的停顿,难道是一种不忍吗?
九
接下来的几日,愿望之石被拍卖了,不祥的空气终于消散了,周边几个国家侵扰边境的次数明显减少,就连中原十万大军都不知何时撤离了。这些事情,应该说是好事,但我内心却总是得不到安定,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双墨如子星的眼眸在某处注视着我。直到侍女回报,派去跟踪那神秘男子的人和刺客均大败而归。查不清那人的来路,当然也没能刺杀那人。
我忘了,他武功高强,用两只手指便能夹住一柄强有力的剑。想到这里,没来由的便松了一口气。侍女禀报完了之后,期期艾艾似乎还有话说,让她说,她不敢直说,赦了她的罪,她才惶恐道,那外国男人让刺客给公主带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说……女子当温柔些。
我无声地笑了。这是第二次,从心底里泛上来的笑意。是的,近来做事是有些张扬了,应该放温柔些才好。温柔是致命毒药的表象。
在我脸上笑容还未退去时,怒走了进来,表情严肃,手上托着一顶小巧精致金灿灿的皇冠,遣下所有的侍从,只剩下我们俩人。
我的心情不错,道:“有事吗?”
“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把小冠递到我面前。这是王后冠,以前经常看到母后戴着它出现在各种正式的场合,他拿这个来干什么?难道又思念起母后来了?我叹口气安慰他:“怒,时间会抚平我们的伤口的,父王和母后在天国里和爷爷团聚了,不要太伤感了……”
怒明显有点气馁,挥手打断我,“锦,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受神的庇护,外扰内患得到了缓和,我,呃,本王想进一步安稳民心,想封锦为王后,共同治理和田。”怒说这话时,除了称呼上变动用来提醒我他现在的身份外,其余的话均很流畅,仿佛已练习了无数遍。
他不像在开玩笑。被受封的王后意味着再无出嫁他人的可能,但我没有理由拒绝他。他是我最亲爱的王弟。我为了他,可以不计一切。
十
第二天,王城贴出喜庆告示。满城皆欢。可是,为什么心里却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痛?仿佛某处有什么东西被牵挂羁绊着?一静下来,那墨如子星的眼睛就无数遍的浮上眼前,带着戏谑的笑意……我为什么老是会想起他来呢?也许是我过于讨厌那种笑容,所以记得深刻了吧?一定是这样。
记得小时候爷爷说骑马是件快乐的事,边跑边可以忘却烦恼。我换成平民女子的装扮,朴素的粗布衣,粗布纱面巾,一把油黑发亮的辫子,牵了一匹枣红马出城。
暮色时分。天边的霞云像火一样把最后一丝光亮灼灼地燃烧着。好久不曾骑马了,一骑上马,迎风而来的风沙拍打着面纱,有轻微的疼痛,但就是这种感觉,痛快!
一个晃神,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爷爷在前面,怒在中间,我在最后面,欢笑声跟着风沙传出很远。然后,累了,就会躺在沙地上闭目养神,很舒适的姿势。正如现在一样。
“锦公主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吗?”一个戏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我警觉地坐起身,看到了那双墨如子星的眸子,是幻觉吗?他穿着一袭白衣,身形修长,高贵自然。沙漠里很少有人穿白衣,那是种与沙漠格格不入的颜色,头发很随意的束在脑后,却流畅飘逸,脸上仍带着惯常的慵懒中又有着睥睨天下一般的笑容,嘴角稍稍向上提起一个优雅的弧度,说不上来的醉人的感觉,他的眼睛正目不转瞬地望着我,好像在捕捉着我的每一个动作神情,深邃漆黑的眼里笑意越来越浓……
心下不自觉地偷跳一个节拍。虽然他长得不错,但不是沙漠男儿的豪迈风格,而是那种邪恶俊美狂傲的类型,这种人是我最讨厌的不是吗?我喜欢看到别人屈服,这样才便于统治。“你是谁?接近本公主有何企图?”我恼怒地喝斥他。他竟毫无防备地在我身边躺下。这个家伙为何对我如此不设防?难道他忘了我上次派人去刺杀他了么?
“跟我走。”
我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什么?”
“受封王后是件愚蠢的事。”他继续对着天空说。“跟我走,我想,你只能做我的女人。”这句话,他是微偏了一下头,看着我的眼睛说的。
我慌乱了,只听见自己狂而有力的心跳声。上次被刺客用剑指着胸口时都没有这样的慌乱过。我深呼吸一下,站起来装作拍身上的尘灰来努力抚平狂跳的心。半晌后,才找回自己冷漠的声音,“你凭什么说这话,本公主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走?”
“叫我玄。”他起身,我立即被他高大的身形笼罩住,一种无言的压迫让我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放肆,在本公主面前还不自称小人……小心本公主降罪于你,呃,本公主回宫了,你不准跟来,小心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脸上仍带着笑意,大手一伸,将我拉入怀中,然后,迅速地俯面而来,一片温润印到我的唇上。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大脑和神智都一片空白。他在干什么?我的初吻?可恶卑鄙的小人,胆敢侵犯本公主……我想也不想,伸出手挥向他,被他捉住,我的反抗挣扎均无效,身体被紧紧地拥在他的怀中,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更温柔了一些,那个吻变得辗转缠绵。我内心深处某个坚固顽强的东西似乎被慢慢软化了……
不知多久,他放开我,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眼中全是醉人的温柔,“跟我走,我会保护你,让你做个温柔的女人……”他的话语像魔咒一般,我几乎就要点头答应了。
可是怒怎么办?国家怎么办?爷爷的嘱咐怎么办?我不能走,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如果我想卸下责任,我会同意中原大使的和亲方案,远嫁它国,不闻不问,根本不会遇上他……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一个月后会成为和田的王后……”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发现你是全世界上最不快乐的那个人,从那时起,我就想带你走,守护你,让你快乐,我甚至撤走了……”
我打断他,“我再说一次,我不会走的,你马上离开和田,要不然我会派出第二批刺杀你的人……”
“果然够狠毒,你的心中种植了毒药,不停地伤害自己也伤害着别人。”他指责着我,眼底有深深的失望,难言的悲伤和一抹愤怒和不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惯常的表情,取出折扇,君临天下几个大字显现在我面前,冷笑道,“但本王说的话也是从来没有人能拒绝的,锦公主,我们会再见面的。”
君临天下?本王?难道他是……
夕阳之下,一白马一白衣人,飞驰而走,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光点。消失了。
我回身,下意识地抚摸我的唇。再次温柔地笑了。这应该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爱情吧,像毒药一般蛊惑人心。
十一
怒身穿黄金锁甲,手持利剑,威风凛凛对着军士致礼。这是爷爷以前穿过的战盔,穿在怒强健有力的身躯上非常适合。
我从来不怀疑怒跟爷爷一样是天生的战神,只是这一场战争,敌我相差太过悬殊。原本已经撤退的中原大军卷土重来,在原本十万的基础上又加了五万兵马,而和田总共才七万军士。和一些首要将领开会时,有人提出不战而降的主意,怒立刻将那人拉出去斩了,头颅被挂在城门口的高杆上。从此,再没人说过降和之类的话。
士气因为怒果断决绝的作法而高涨起来,大家仿佛看到了希望。我也看到了希望,不过,那是以后――以后,可以加强国家治理,养精蓄锐,囤粮练兵,团结一心,足以抵抗任何人来侵犯――不是现在。
怒出兵的那天,我不顾他的阻拦,坚持踏上了他的战车。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沙漠里掀起腾腾的烟尘。几天后,两军对垒。准确地说,应该是我军中了埋伏。
一道粉红色的沙丘上,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而我们处于低势盆地,从作战方案上来说,我们已经陷入了困境。怒一怒之下,策马向上冲去,迅速冲入敌阵,一连斩杀了数十名将士。士兵见王已经冲向敌人,准备一涌而上杀入敌军。我伸手拦住了他们。怒武功高强,一个人去是杀敌,而大家去就是送死。“大家护盾,集中一个方向撤退。”我刚开口,弓箭就像雨一样铺天盖地射过来,没来得及护盾的人纷纷扑地。怒迅速打马回来,指挥队伍。
手忙脚乱了一阵,箭雨停止了。另一支大军从我们后退的方向突然出现,那是弩族人,他们个个擅长搏杀,领头的人长笑出声:“这顿美味可口的肉怎能叫中原人独吞,我们也来讨杯羹吃吃……”居然把我们当俎上鱼肉,怒的拳头上青筋直暴,却无计可施。
我缩回战车内,从脖子上掏出一块朴实无华的石头,这块石头我戴了十年了,是爷爷临死前交给我的,是从伯父死的那场矿难里挖出来的,这才是真正的愿望之石。现在想必是时候用上它了。我死了,最舍不得的那个人是谁呢?我最亲的王弟怒?那个叫玄的男子?此刻他应该在对面某个将帅营里边喝茶边享受着我军的惨败吧?
都不是。我最舍不得的是我自己。十七年,这么短短的一生,我有过多少快乐?最后一个快乐是叫玄的男人给我的,让我知道什么是爱情,但是,他的爱未免太过自私,自私到为了得到而控制战争。如果他白衣怒马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若干年后我还会想起他,然后温柔的微笑。但现在……
这种完全为了他人活着的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想着想着,眼泪就清清凉凉地流了下来。我将双手重叠交叉按在无光的蓝色石头上,口中默默地念道:“和田长公主锦愿以生命为代价,祈求神石能够帮忙召唤出亡灵守护者保护和田王国,保护和田王怒……”
霎那间,天阴沉下来,黑压压的云层涌动着,不一会儿,便开始风沙走石……
“锦,变天了,肯定有沙尘暴,说不定我们会有转机!”怒在战车外高兴地叫着。见我没有回应,掀开车帘发现我毫无血色的脸大吃一惊,迅速进入战车内抱住我,惊慌地问:“锦,你怎么啦?”
我双手捧着他英俊年轻的脸,我亲爱的王弟,我从小深爱的人,“怒,听着,以后好好地治理国家,没有我,你也要开心……”怒吓坏了,声音开始颤抖,“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要吓我,你一直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没有你……”
“怒,我们是王室的一员,有责任和义务保护我们的子民。怒,我们之间有着浓厚的血缘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所以我爱你,你让我觉得骄傲……”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灵魂已经飘散了一半,神智越来越模糊了。我仿佛听到来自地狱的召唤,那声音比外面强大的飞沙走石还要尖锐刺耳。有巨大黑色的幽灵,拖着长长的手臂,睁开它战隼一样的目光,从黑暗深处争先恐后地钻出来,蜂涌而至。
随着怒一声凄厉无比的呼喊声,天空墨一般的黑了。
“锦――”
亡灵守护者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来侵犯的敌军被亡灵抓住,被吸干鲜血,撕成碎片,或直接啄走心脏,到处一片血肉模糊,剩下的人早已被吓得失魂落魄。混乱中,被踩死的人也是不计其数。整个沙漠顷刻陷入死亡的恐惧当中,到处都是一片猩红。
我的灵魂飘在亡灵守护者中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黑暗的幽冥中有声音传来:和田长公主锦,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你将成为本神石的第一百个怨灵,永不超生,灵魂生生死死为本神石所奴役……
无论生或者死,原来,我的命运都注定了,只有痛苦,无止境的痛苦。
我悲凉地笑了……
后记:
自亡灵之战起,已经很多年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内,穿着一袭白衣的王,双眼虽然仍墨如子星,但眼角已皱纹横生;虽仍在微笑,但笑容已不再漫不经心。他手中经常握着一枚淡蓝无光的石子,神情落寞。偶尔看得深了,还会唠念几句,能不能选择重来?能不能?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