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一代歌后梅艳芳正式踏入乐坛,从此香港流行音乐有了新的声音;1982年,拉菲庄园窖藏这一年份的葡萄酒,没有人料到从此,这一年成为了稀世红酒的代号,享誉全球成为拍卖场上的珍宝……
1982年发生了很多重大的事情,同时也发生了更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我的诞生。
Part one
早上六点,同往常一样,下班回来的我快速打开电脑,点开保存在桌面上的一个小说网页。这个习惯是我从上个月开始追这部长篇小说时养成的,作者陆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作家,我也是无意中进入了他的连载世界。
在电台上班这几年,我的生物钟已经完全颠倒。午夜的都市夜话节目让我声名鹊起的同时也让我越来越少交朋友,下班后我喜欢去附近酒吧里买一瓶红酒,穿过通宵玩乐的人潮快速赶回家,接着放一首喜欢的老歌,看一本叙事平淡不痛不痒的书。
我在节目里把这种生活称之为简单的流年,当然这只是为了迎合听众的一种小资的介绍,对于自己的状态我更倾向于解释为大龄未婚男青年的孤单人生。当我一度以为自己的生活就要这样无限循环下去的时候,我平静的生活被这本小说打破了。
我永远记得作者简介里的一段话:“机器运作久了可以更换一个零部件延长它的寿命,同理人之将死自然也可以通过更换一个器官实现不可思议的再生。如果我告诉你,构思这部小说的大脑原本不属于我,敲击每个章节的双手原本也不属于我,你会相信吗?”
上个月15号的早上六点,我刷新网页碰巧刚刚更新,看着这段简介下静静躺着显示为零的浏览量,好像有一只手操控着我的思维,我把这个叫做陆敬的作家加入了收藏夹。
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这部名为《戮者说》的连载以第一人称创作,主人公是个杀人狂,所以他每天更新一个杀人的小故事,最初的几天我与极少的读者一样,抱着随便看看的心态凑热闹,打算在平淡的日子里看一个杀人故事刺激一下日渐迟钝的脑细胞。因为这几个故事看上去都像是真人真事,甚至描述的地点都在本市附近,我一时兴起,上网一搜索,却发现没有相关信息。
这几个故事为陆敬吸引了一小部分的读者,大多都是我这样下班后无事可做又难以迅速进入睡眠的人。不过正如这位不知性别的作家自己在简介里异乎寻常的写法一样,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Part two
这部长篇小说在他更新的第十天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阅读高峰,点击次数破了百万,翻看他这十天的“杀人日记”,我承认对于一个新作家来说的确有可取之处,然而并没有发现什么足以让他一夕成名的特别原因,更何况第九天和第十天这两天的浏览量差距整整一百倍。
看来这问题就出在第十天里,我将这一章节看了几遍,讲的是主人公想杀一个男生,那男生长得挺高,业余爱好是打篮球。这个杀人狂就一直守在篮球场附近看他比赛,连续看了几天,发现这个男生有一个习惯,那就是灌篮成功后喜欢腾空而起,抓着篮筐做一个类似引体向上接着往后翻的动作。这一天杀人狂早早就到了,在空无一人的篮球场他爬上了篮筐做了手脚。老时间老地方,男生骑着单车前来,迅速加入比赛。打到后半场,他越过重重包围,来了一个漂亮的大灌篮,全场观众都在沸腾,包括那名杀人狂也眼带笑意和身边的人一起鼓掌呐喊。果不其然的是,男生在兴奋之余,一跃而起用双臂挂在篮筐上,这个引体向上和后翻的动作完成后,他开始打算跳向地面。然而悲剧发生了,原来他戴有一条项链,项链的前端还有一个无比坚硬的十字架装饰。这个十字架装饰恰恰就卡在了篮筐的网上,当男生向下跳落的瞬间,就相当于实现了用项链上吊。他死了,毫无疑问,在这突如其来的力的作用下,他几乎没有再多几秒的挣扎。原先鼎沸的赛场在他死亡的瞬间几乎被冻结住,听不见一丝呼吸声。直到有人发出第一声尖叫,所有的观众像被点燃的炸药一样四处散开,杀人狂也夹杂在人群之中离开了。
原来杀人狂发现男生每天做这个动作时他的项链总在篮筐的网中摇摆,因为编织网的洞比较大,是无法卡住他的十字架的,所以杀人狂提前去给两边的篮筐换上了编织更为密集的网。这细微的差别在旁人眼里是看不出的,但是足以要了这个男生的命。
对于这名作家来说,让人好气又好笑的是,每当有读者问他杀人动机时,他都不予理会,只在隔天的更新中再发一遍作者简介。他的意思十分明确,既然构思这篇小说的大脑不属于他,敲击章节的手也不属于他,那他又怎么会知道杀人动机?追捧他的读者经过十多天的练习,已经默许了他这种思维方式,不与他计较。
我好奇的是这只是一个男生的死法,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引发大规模的热议?文章下的评论已经多达几十页,我也追着评论看,直到有一位网友连发一排感叹号接着回复一句话后,我才知道《戮者说》爆红的真相。
那句话是:“这是一件真事,我就是死者的朋友,当时我就坐在观众席上看他比赛!可……可这已经被断定为意外,怎么……陆敬,难道你是杀人凶手?”
Part three
一个月过去了,今天是这个月的1号,《戮者说》已经连载到第三十个小故事,从第十天开始,随着读者群体的扩大,越来越多的真相开始浮出水面。这位叫陆敬的作家所写的故事中已经有一半被人指出的确是真实事件,而这些事已经毫无例外地被推断成意外或是自杀。
陆敬与他的《戮者说》成为网民热议的焦点,原因很简单,他要么就是一个断案如神的天才,要么就是一个始作俑者的杀人犯。无论他属于哪一种,都注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午夜我去电台上班的时候,发现台长一直没下班,说在等我开会,这让我很是受宠若惊。他告诉我希望我能在晚上的都市夜话中插入一个话题,我静候他的吩咐,没想到他指的居然就是这部小说。
“林涛啊,这些年你都干得不错,不过你知道现在晚间节目的收听率一直不温不火,我们分析了一下还是话题不够吸引听众的缘故。你也知道,这部小说引起了广泛的热议,我们希望你能利用午夜这个时段,稍微改改你平日聊都市话题的风格,比如你就以这个主人公的口吻播一下他写的故事,你觉得怎么样?”台长突然变得温和又慈祥,这与我记忆中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即使我心里百般不愿意,这无疑将我的夜话节目变成了恐怖杀人狂魔的现身说法,可是作为下属,我实在拿不出一点勇气说不。
一切敲定,工作人员都准备妥当,我对着麦克风念起了他们给我的稿子……
早上六点我下班从电台楼下走出,经过一辆出租车旁边,突然一个人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原来是在车里睡觉的司机师傅,平常他看到我都会礼貌地与我打个招呼。
“师傅,你又开了一夜车啊,怎么还不回去?”“林先生,我是特地在这等你的。”“等我?”我家离得不远,从来不需要坐出租车,我一时想不出一个司机等我的原因。
“林先生,是这样的。我是电台的忠实听众,平常开夜车都习惯听你的节目,我想说昨天那个故事……”
我听到这,赶紧代表电台向他道歉,他一定是和平常一样,听着都市夜话,悠闲地穿行在大街小巷,没想到昨晚温和的聊天竟毫无预兆地变成了可怕的袭击故事。
但是他却连连摇头,并推开车门走了下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不,林先生,我想说的是,昨晚你说的那个滑板少年坠入水泥浆里然后停止呼吸的故事我知道。”我早已习惯陆敬的真人真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刚想告诉师傅这故事来源于网络,他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异常痛苦,“那是我的儿子。”
Part four
今天是我第一次没有下班直接回家,喝着红酒、听着歌、看着陆敬的新章节。
因为我坐在出租车里,听着这个父亲告诉我整个故事。他引以为傲的天才儿子拥有熟练的滑板技术,半年前的那天傍晚和往常一样在街头的栏杆处练习。他没有注意街边那个被围起来的小施工现场,地面上是新铺的水泥。少年从铁栏杆上滑下落地的时候,被地上一块石头绊倒飞了出去,由于他坠落时四肢是平行的,但脸朝向地面,偏巧又落在了那一片未干的水泥地上。法医告诉家属,他是在正面落入水泥地时,吸入的水泥浆很快进入肺里,然后慢慢凝固导致了死亡。
司机师傅在莫大的哀痛中还是接受了事实,毕竟一切只是一场意外。但是在《戮者说》的情节里最后有这样一句话:当所有人都安慰着这位父亲,当警车越开越远,没有人注意到我从一旁经过,轻轻地踢开了那块石头。
“林先生,我请求你告诉我,是谁写的这个故事?我要找到他,我要问他为什么要杀我儿子,如果不是他,那我也要求他告诉我凶手是谁。”司机师傅的言语中带着震慑我心的哀痛,如果可以选择,我为什么要播出这样的故事?我明知道这些故事可能都找得到原型,我们究竟有什么资格拿住别人的伤口再狠狠地撕开?
然而当我想到一切都源于这个叫陆敬的人,我也和这名司机一样,急切地想要揪出他的身份。只要他的《戮者说》继续写下去,会有更多人看见他们经历过的伤亡再一次惨痛地上演。而且陆敬最为可恶的是,如果他想揭开罪恶的面纱,还原凶杀案的真相,那么为什么不再多写一些?比如凶手的特征、作案动机等等;如果他只是想借此作为创作的素材,又为什么以杀人日记的形式写在网络上?这样的别出心裁或许可以带来更高的收益,但将成功建立在这些家属伤痛的基础之上,未免太残酷了。
我安慰着师傅,却知道无法帮助他。尽管我知道如果在电台节目里号召观众和读者一起联系这家小说网站,施加压力或许可以令他们曝出这名作家的真实信息,但是没有丝毫的意义,从来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陆敬是杀人凶手,也没有人规定作家以第一人称发挥想象力是违法行为,网站如果这样做,反而侵犯了他的隐私。
下午我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戮者说》,却始终猜不透他的目的,能够看到警方看不到的破绽之处,如果不是凶手,智力也不容小觑,难道他不明白用日记的形式把矛头指向自己,也把危险指向了自己吗?
我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哪怕我亲身代入读出了他的小说,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Part five
夜幕降临,我换了身衣服去上班。路过楼下的时候有些紧张,担心那名司机师傅还在原地等着,毕竟有些事无能为力,多见一眼心里总会多一分愧疚。
庆幸的是没见到他,我按了电梯上楼,但我的眼皮一直在跳,难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
我的编录室在这栋大楼的2层,因为这档都市夜话节目时间跨度的关系,2层的工作人员总是昼夜颠倒,这里也是彻夜灯火通明。可当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我跨出电梯的一条腿本能地收了回来,这一层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个人,安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和电梯门开关时的摩擦声。我回头看了看电梯的数字,怀疑自己按错了,可这完好无损的电梯似乎在嘲笑我。
就在我拿出手机,犹豫着是打电话问同事还是下楼问保安的时候,整层楼的灯光又忽然打开,一群喜笑颜开的同事捧着蛋糕走了出来,台长在后面乐呵呵地看着我。原来是大家为了给我一个惊喜。我看着这蛋糕,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是6月16日,我的生日。
不能不说作为一名单身男士,忙得忘记自己的生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而大家的热情也让我十分感动。就在和大家热闹地过生日时,台长在提到了工作的事,意思是昨天节目播出后反响很不错,所以今晚开放听众热线,互动中了解一下他们的直接反应。因为又多了一项工作任务,同事面面相觑,而我的心里也有更多的顾虑,经过昨天那名司机师傅之后,我很担心会有听众直接在连线时崩溃,所以大家怀揣着心事,草草吃完了蛋糕很快就各归各位了。
一切准备就绪,节目开始后很快就有听众打来了电话。有些是小说中涉及到的死者家属打进的热线,愤怒和激动让他们半天都说不出话;还有些是以前都市夜话的听众,聊的全都是情感问题,导播只好掐断换人。直到过了十二点后,有一通电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林先生,鉴于昨晚你说的那个故事是《戮者说》里的,我认为电台这次是跟对了潮流。这个连载里所有的故事都陆陆续续被证明是真实的,如果它们是未为人知的凶杀案,可是却被错定成意外或是自杀案件的话,那么警方势必根据作者给出的思路寻找线索,作者陆敬本人是否应当出面对他的创作进行解释?或者说你们电台有没有这个能力说服XX小说网揭开陆敬的面纱呢?”
我刚想回答,看到了导播的手势,就说了几句诸如“非常感谢您的来电,我会把您的疑惑和建议传达给台里的领导”之类的话。
中途休息,我放了一首舒缓的老歌,出去听导播说了起来。“一般读者和听众只会关心更新的章节或者作家的身份,但是不会直接将网站交涉问题丢给我们电台,我觉得这应该是有备而来的,可能是同行相互打压,林涛你回答问题时还是小心点好。”
Part six
“陆敬……”我靠在椅子上,重复了几遍他的名字。难以想象一个人就在没有丝毫背景的前提下带着一部才写了一个月的连载横空出世,然后像引爆了一颗炸弹一般引发了全社会的热议。
一个月,三十篇章节,说他是凶手我不信,这些命案的死者之间毫无内在的关系,除非他杀人时就预备为将来的小说准备素材,也除非他十拿九稳这么多命案里不会有一件失手被捕。可换言之,他如果不是凶手,怎么会对这些案例如数家珍,又会是什么样的立场,去钻研这些与自己不相干的意外事件?要知道他的每一篇章节后都一针见血地说出当时漏掉的细节。
导播整理完材料,好像发现了什么,就招呼我们过去看。“你们看这些案件发生的时间,好像随着《戮者说》更新的时间在往后递减,比如这第一篇是半年前也就是今年年初发生的滑板少年窒息事件,第二篇是去年的监狱爆炸案……第十篇是2003年的篮球框十字架之死……因为中间有好几篇不知道他是刻意还是无意抹去了具体的时间,所以我还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根据一些细节描写找出是哪一年发生的,为了验证,我找到了他昨天刚刚更新的第三十篇的故事,恰恰就发生在1983年。”
一句话突然之间惊醒了我,把之前想不通的那些点都连接在了一起。导播的分析和猜想不无道理,他并非无意识以杀人者身份自比,也不是用杀人日记这种形式哗众取宠,相反的是,他在带领我们把时光往后退,他想说的真正故事还没有开始,应该还在1983年之前。
如果他是凶手,纵横三十年,如今最少也有四十多岁了,这个年纪的人会在网上曝出自己凶残的过去吗?但是如果仅仅把他当做一个研究意外事件的爱好者来说,他可能对于1983年之前的某一段故事十分感兴趣,并且开始倾向于搜集这类看似意外实则另有隐情的事件,最后集中在一起写了一本记录,那么故事就变得合情合理多了。
连续放了几首老歌后,我又重新进了编录室,一切准备就绪,我在节目里对听众说了刚刚大家的讨论结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晚过后每一个对《戮者说》极感兴趣的读者都会将注意力转到三十年前发生的事上。
“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作家陆敬如此难忘,要用这样的方式给大家说一个故事?我也很想知道,可惜今天我才刚过三十岁的生日,三十年前的事我就帮不上大家的忙了……”电台此次率先发现事情的线索,我心中一轻松,就和大家开起了玩笑。
过了一会儿,正好有听众打进电话。“喂,您好,我是主持人林涛,请问您怎么称呼?”
“林先生,生日快乐。我是陆敬。”
Part seven
当我问了两遍,他也回答了两遍之后,导播立刻调大音量,整层楼的同事进入战斗状态,大家都知道第一手新闻的价值。
“不好意思,冒昧问下,你是碰巧与这名作家同名同姓还是?”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此时卷起满城风云的作者可能就在我电话线的那一头,这是我入职数年以来最为紧张的一刻。
电话没有挂断,但是对方迟迟没有说话,手表的滴答声都让所有人觉得度秒如年,最后,那头打破了沉默,“我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我只能说今晚小说将会结束,就在这一分钟,用你们想不到的篇幅和方式。”
导播立刻让所有人都点开小说的网页,不停地刷新。我看着大家疯狂的样子,才意识到这个作家成功了,他的成功不仅在于创作和自我营销的方式,更在于他十分清楚市场的需求,简单的一通电话,他就操控了所有人,我可以想象到他们如出一辙的动作和眼神。
编录室外有同事雀跃起来,我们插播了一首歌,暂停了节目,在《戮者说》的最新章节上只有一行数字:1982,后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完”。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结束了,尽管我们不知道这是代表了杀戮的结束,还是故事的结束。所有的不解都停留在这个数字上,1982,指的会是1982年吗?
1982,到底1982年发生了什么,会成为整部小说的关键?
“1982年,一代歌后梅艳芳正式踏入乐坛,从此香港流行音乐有了新的声音;1982年,拉菲庄园窖藏这一年份的葡萄酒,没有人料到从此,这一年成为了稀世红酒的代号,享誉全球成为拍卖场上的珍宝……1982年发生了很多重大的事情,但能被我们记下的并不多,我们电台能查到的资料也很有限。不过这是陆敬最后留下的悬念,如果诸位听众朋友是《戮者说》的忠实读者,对推理也感兴趣,不如加入我们,与我们一起寻找1982年发生的事。”
早上六点,节目结束后,全组人员都松了一口气,虽然陆敬并没有再打来电话,但至少小说的完结对那些每天活在回忆中的死者家属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下班后我经过附近的酒吧,坐在了吧台边,第一次在这个人声嘈杂的地方静静地喝一杯酒。我问这里的服务生,如果提到1982会想到什么,他天真地一笑,“如果是前几年问这个问题,那当然是82年的拉菲了,窖藏了这么多年,沉淀出品质嘛,它的昂贵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沉淀出品质,我细细回味了这几个字。
如果时过境迁再说出一段当年的故事,如果不是有隐情,是否也是因为只有经过这么多年的检验和沉淀,才能决定一件事的价值?
Part eight
6月17日,《戮者说》完结后的第二天上午八点,我被同事的电话吵醒。对于一个六点下班喝完酒刚刚入睡的人来说,其痛苦程度不难想象。
“林涛,别睡了,快起来!陆敬死了!”
由于电话打得紧急,我又困意正浓,好几个问题没有问清楚。在赶过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有人认识陆敬吗?这是他的真实姓名吗?谁可以证明死去的那个人就是陆敬?还有他们是怎么找出陆敬的?
根据他们发给我的地址,我抵达了陆家,那是一栋公寓楼的顶层。这栋住宅的设计很简单,一室一厅,紧靠厨房的客厅被陆敬改成了书房,四周堆满了书,他就死在一堆书中间。
先到的几个是记者,他们说是来找陆敬的,却不想发现他已经死在了家中。我被告知不能弄乱物品的位置,因为已经报警,按照最近警局的出动速度,最快大约半个小时就会到达,到时候这里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谁能给我解释几个问题?”我一边看着这些书的封面,一边问道。“林涛,我们知道你想问什么。陆敬在小说《戮者说》里的第二章监狱爆炸案里曾详细描写了监狱生活,警方怀疑陆敬可能有过坐牢的经历,于是联系了所有小说网站负责人、电台台长和报纸杂志的主编,希望通过各种力量找出蛛丝马迹。考虑陆敬可能在警局留有案底,台长想出了借由午夜诉说《戮者说》的节目形式,再加上开通听众热线来引蛇出洞,其间另一家电台冒充听众打来电话施加压力。不负众望的是,导播发现了隐藏在小说中的年代问题,陆敬终于按耐不住了。凌晨打进节目的那通电话被警察拿去做了声谱检测,比对资料库后发现,他和去年监狱爆炸案中逃脱的几名犯人中的一位,声谱频率和振幅都十分相似。”
“所以作家陆敬真的是杀人凶手?”尽管我万分不愿意相信这就是答案,但若事实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不,确切的说他只是一个十分多事的旁观者。”
陆敬本名陆京,年轻时是个喜欢打抱不平的人。后来因为专注于分析冤假错案被很多人崇拜,年轻气盛就是这点不好,旁人一点尊敬的眼光就让他以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偏离轨道。
如同医生研究病人多了,看谁都像是一具骨架一样,一个人一旦研究犯罪心理多了,自然看谁也都像坏人,陆京就开始四处寻找结论定为自杀或是意外的案件,在他看来,这是因为警察的疏忽,没有查到足够的证据而导致的错误判断。或许最初的几件案子确实能如他所料,水落石出后,但随着警方侦破技术的提高,他逐渐就被时代排挤了出来。
没过几年他曾向警方提供证据证明一宗自杀实为他杀的案件,最后发现他给出的证据都是伪造的,而且因为证据中的指纹最终都指向了他自己,而被怀疑就是杀人凶手,并因此服刑十年。
Part nine
看着他躺在一堆书中,想着他的故事,我突然为他感到无限的悲哀。从他在网上写《戮者说》的第一个字时,我就知道他若不是凶手,那必是心细如尘断案如神的人。当他得知自己提供的证据把自己陷入了牢狱之灾,他是否会为此懊悔一生?当他从监狱爆中逃脱出来后,再也没有了当年敢于站出来质疑案件的胆量,他能做便是躲在网络的外衣下,说出他的怀疑。他以杀人狂自居,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十年冤狱的讽刺?他化了名,如今这本小说带来的所有荣辱终于都与他无关。
“你们是怎么找到陆敬的?”“因为警方的介入,小说网站不得不给出陆敬的地址和相关信息。我们从警察局拿到陆京的资料之后,面对这么大的一条新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方面尽管他是在逃的服刑犯,但电台不是警方,无权发布通缉;另一方面警方希望从他身上多找出一点线索,关于1982的线索,我们也只好压下了新闻,期待放长线钓大鱼。”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陆敬死了,线索也断了。他带着他的《戮者说》像烟花一样闪耀而出,也像烟花一样顷刻化为乌有。
法医最终给出的解释是——意外,饱腹而死。我们一度以为听错了,吃饭也可以吃死人吗?
根据现场环境,不难得知陆敬长期一个人居住,这样的生活方式或许清净,但如果发生不测将没有人可以救助。法医剖开他的胃,他的最后一餐饭量惊人,而一个人吃得太多时,消化系统需要的血液需求会很大,心脏是负责供血的,一旦超负荷,很容易发生生命危险。
我与同事做好笔录,就离开了警局,途中有人叹了一口气,提到:“陆敬研究所有人的意外,有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葬送在意外里?”大家都没再说话。
回到电台楼下后,我们分道扬镳,我准备回家继续睡觉。又经过那位师傅的出租车前,他看到我,赶紧对我招手,“林先生,你可来了,八点多我在路上看见了你,但你好像急着有事,没听见我叫你。”我很不解,“师傅你这么急找我什么事?”
他从车里拿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给我,对我说了一件奇怪的事儿。
16号早上他与我聊完他儿子的事后,就开着车四处转悠,直到在一个地方上来一客人,问他去哪,他也说四处转转。司机师傅从倒后镜看了他一眼,觉得十分面善,一时没忍住,就跟他聊了起来,说作家的小说和主持人的故事都与他儿子有关。奇怪的是,那人只听着却一句话都不说,过了好久说要回到他上车的地方,然后让师傅等他一会儿,他上楼拿了一个包裹然后说要去电台。
等到电台时这人却很奇怪,又不愿意进去了,他只把包裹交给了司机师傅,拜托他不要送去电台,见到我的时候私下交给我。
“居然有这样的事,那人上车的地方在哪?”我看着手上的包裹,问道。师傅说了一个地址,我顿时觉得十分耳熟,拿出之前同事发给我陆敬家地址的短信,竟然是陆敬住的公寓。
Part ten
6月17日下午四点,我居然毫无困意,回到家后看着这个包裹足足一个小时,最后决定把它拆开。
这是一本手稿,百十来页好像没来得及发表,没有封面也没有书名,翻开第一页后发现作者已经开始从第一章叙述了起来。
一整天我都沉浸在书中的情节里,当夜幕降临时,我合上了书,犹豫再三把它装进了我的包里。
“1982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我又照旧去警局帮忙,有时候看他们忙来忙去真有意思,做事这样认真负责,不知道为什么还总是断错案。这天他们之所以通知我来协助调查,是因为这个当事人是我的好朋友……”
我经过台里领导的允许,在晚上对着所有听众读出了这个故事。
陆敬的朋友被人指认在1982年入室抢劫并杀了人,受害人是一个独居的大学男生,但巧的是当时他正开着客厅的窗户,目击证人的家正好可以看到室内的一举一动。朋友进屋后,似乎与男生大吵了一架,然后证人就看见他四处翻找东西,主人反抗时他就拿着一卷绳子把他反绑了起来,最后把他拖到了洗手间里。因为洗手间的窗户紧闭,证人没有能够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但是证人从报警到警察到来的期间从来没有离开过窗口的位置,他证明陆敬的朋友离开后没有第二个人进过这户人家。
那男生的死因是被沸水煮熟,当警察赶到的时候,他就躺在浴缸里,身上的皮肉轻轻一碰就会掉落,所有人闻到味道就吐了。那卷绑着死者的不是一般的绳子,是一个类似于热得快的煮水器电线,陆敬的朋友说他只是把死者绑了锁在洗手间的浴缸里,然后拿回属于他但被屋主占有的东西。为了不让屋主的叫喊影响自己,他就开了水龙头,水流的声音很大足以淹没他的叫喊。可他不知道很长的电线另一头还插在厨房的插座上,他离开后屋主在不断加热的水中被活活煮死了。
朋友一直辩称是意外,而所有的证据都不能排除他是故意杀人,双方纠缠到最后,之所以可以定案是因为陆敬的一句话。
“我看到地上有电线拖动和男生挣扎的痕迹,还有两个人的鞋印,但如果我的朋友说的都是真的,那他拿到东西后迅速离开并没有进过厨房也没有看到插座,可是在我与他私下见面的时候,他的衣角有和屋主厨房里一样的污渍。”
1982年陆敬被人赞扬大公无私,他在手稿里写道:“1982年是我人生的一道分水岭。”
这部手稿零零散散记录了很多的案例,很多都被他写在了《戮者说》里,也许他一直坚信,无论是朋友还是陌生人,意外的表象都不足以成为躲避责任的理由。
Part eleven
陆敬的手稿被播出以后,很多出版社开始联系我,希望我授权他们整理出版,很多听众也给我打了电话,他们的问题大多源自于对陆敬与我关系的疑惑。
尽管我如实相告,可还是没有人相信,一个出租车司机的一番话,哪里打动了陆敬,让他决定把手稿交给我这个陌生人?而且他这种做法似乎预感到自己会意外死亡一样。
自从陆敬死后,与他有关的话题渐渐被其他话题取代。在我上班的整层楼里,大概只有我还一直在关注这件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生产厨内用品的厂商不多,能被顾客信任的品牌也不多。我问过一名鉴证科的朋友,他告诉我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只凭衣角上沾到的污渍或者油渍并不能断定具体地点,何况也并没有人细究这块污渍具体是在厨房的什么位置沾染上的。
警方调出陆敬手稿中记录的这件案子,具体发生时间是1982年的6月16日。而之前导播告诉我们,《戮者说》里多处刻意跳过的案发年月正是他被错判的那十年。
我不是陆敬,我只是个普通人,即使给我再多的线索,我也推断不出结论。我只是闲下来的时候会大胆地猜想一下,比如朋友的反目,多年的复仇,自知时日无多的后悔,《戮者说》里完结的时间才是一切开始的时间等等。
想到时间,自然想到这与我生日重叠的年月日,究竟会代表什么呢?1982年6月16日,我的诞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记得陆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进热线是在我说起自己刚过三十岁生日之后,我隐约觉得这才是他决定打来电话的原因,可是这时间到底触动了他哪一点?我再深想下去却又丝毫都不明白了。
《戮者说》完结后,我的工作又回归了都市夜话。可是台长听说了我查来的资料,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能提高收听率的机会,他让我以“1982”为主题做一期节目。
导播只好挑了一首老歌做背景,歌名是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欢喜伤悲,老病生死。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Part twelve
“很多的年轻人都没过这首歌,这歌声隔得太久。我与所有人一样,认识陆敬不过只有三十天而已。可他的故事却带着我们回望了整整三十年。作为一个人主持人,我一直希望对听众负责,说所有我认为对的话,做所有我认为对的事。只是如果一切都可以用时间作为计算的结点,那么正确的标准会不会因人、因时代的变化而有更多的不同?在这一期怀旧的节目里,我们不妨也来回望一下自己的一生,有没有经历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你一直坚定不移的原则和信念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漏洞百出?在它发生变化的这一刻,你在想些什么?如果你的身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或许你可以来联系我。”
导播切进热线接听,歌里还一直哼唱着,就像一个老去的人絮语般地呢喃。很快有听众打进了电话,随着歌声低去,传来了一声咳嗽,接踵而来得是并不清晰的声音:“你好,林先生。”
我打起精神,潜意识里觉得这样沧桑的声线似乎饱含故事,如果是之前的都市夜话,我想我一定会以为此人受了极大的感情创伤。“您好,请问怎么称呼?”
“我姓叶。”“好的,叶先生,不知道您想与我们分享什么样的心事,或者说您有什么信念和原则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悄然变化的呢?”
那头又传来咳嗽和极重的呼吸声,世界安静了几秒,他接着说道:“我想说一个故事,关于友情。”
他先是怀念小时候稻田泥土的芬芳,又提到两个同龄男孩的结伴成长,我猜想他已经年过半百,因为他的絮叨使导播几次表示要我结束交谈,但都被我用手势拒绝了。还是那句话,我相信直觉,而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故事还没有真正开始,如果我错过这个故事,也许我会懊恼好一阵子。
在他二十多岁时,发生了一件事。他的好朋友因为擅长犯罪心理分析常常被警察请去协助办案,他也总是跟在后面,觉得这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很是光荣。六月份他们正协助调查一件盗窃案,并帮忙找到了赃物,然而赃物运回警局的途中竟然不见了。六月中旬他无意当中发现赃物在一户居民家里,户主曾与他们是校友,所以没有和朋友商量他就独自一人去找这名校友谈判,最后的气氛不仅十分糟糕,他还因为脾气急躁,为了夺回这赃物,采取了一些不合法的手段。
“后来他死了,我也被判了重刑,几乎永生无法重见天日。”
我静静地听着,“叶先生,您口里的朋友就是前几天死去的作家陆敬对吗?”
“不错,这件事发生在1982年6月16日,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我妻子即将临盆,却在家里听到法院的判决消息。这一天命运分别垂青了我与陆敬,给了他无比闪耀的光芒,却给了我地狱一般的黑暗。漫长的狱中生活里我唯一的爱好就是拜托外边的人帮我从每年发生的意外事件里挑选一些出来,死者一定要都是男生,与三十年前我的案子中死去的校友差不多大,我要让他永远记得那一年,那一天。然后我把这些寄给陆敬,我不是帮他,我甚至让人故意给出很多假线索混淆他的视听,让他误以为这不是单纯的意外。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从那光芒四射的顶端坠落,摔得粉身碎骨……”他说到激动处,咳得更加厉害了。
“叶先生,我很佩服你三十年的坚持和毅力。你也确实成功了,他后来被判了刑,尽管他的十年无法补偿你的三十年,但人生已经走了大半,计较这些并没有意义。我想问是你杀了陆敬吗?”抛出这个问题就注定像一颗石子投进湖里,我焦急地期待着他的回音。
Part thirteen
“咳咳……他是死有余辜……但是,我没杀他。”
陆敬狱中的第九个年头,叶先生狱中度过的第二十九个春天,去年的监狱发生了一起爆炸案,所有的人都以为是意外,可是逃出来的人中有他们俩。
出狱后叶先生本来想找陆敬算账,可这是一张永远无法还清的岁月账单,而且经过了三十年他发现当他找到陆敬,终于可以杀他的时候,他却没有下手。不仅因为时间磨淡了恨意,更因为他知道了陆敬已经命不久矣。
陆敬告诉他医生诊断出了心力衰竭,事实上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好像随时准备宣告报废的零件。也许在三十多年的调查研究中,他早就明白了很多事情不过都是上天开的一场玩笑,年轻时候的固执让他付出了友情的代价,也付出了一生的愧疚,这愧疚经年累月地磨蚀着他的每一个细胞。
当他清醒地听到身体里传来的信号,他决定把这些过去都用《戮者说》这本小说告诉所有的人,而他自己也选择了用意外结束生命。
我永远记得作者简介里的一段话:机器运作久了可以更换一个零部件延长它的寿命,同理人之将死自然也可以通过更换一个器官实现不可思议的再生。如果我告诉你,构思这部小说的大脑原本不属于我,敲击每个章节的双手原本也不属于我,你会相信吗?
可惜这曾吸引我的每一个字不过都是陆敬的美好愿景。如果可以更换,如果可以再生,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但是你会相信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好像困到极点的人在说话:“我的妻子如果不出意外,那个孩子也该过三十岁的生日了。1982年6月16日。”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陆敬死前打来的那通电话里,一句突兀的生日快乐,虽然只是同一天的巧合,但至少那是他最真实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