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杭小夕
1
这家名叫“火把”的酒吧不算很大,却以专业水准的演艺设备闻名。二十四号这晚,接连下了几天的雪已经平息。周遭都陷入缓慢的静谧,老巷子被装点成一座迷宫,模糊了时间的界限。推门进去,却是另一番景象,几百人簇拥在这里,比肩接踵,热烈的交谈欢笑。邵宁靠着吧台喝一杯芝华士,酒很凉,饮下却在烧。
时间临近十一点,演出人员都准备就绪,电视台也有人来,支起摄像机等待主角登场。
起先是一阵悲伤的钢琴,潮水般铺天盖地,满场瞬间安静下来,每个人都仰起脸屏息凝视。随着一个深沉忧郁的嗓音响起,连城一袭白衣,混搭的橘色围巾也很好看。他唱着自己最新的专辑主打歌走上台,所有人即刻像是着了魔,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尖叫。年轻的女孩发疯般的喊着他的名字往前台挤,只为了能离他近一些。邵宁站在人群外围,微笑。
连城一首接一首的唱,气氛空前高涨,连房顶都要被掀起来。后来他干脆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紫色T-shrit,在高音部分鼓动着狂飙。带动大家摇曳舞动,在零八年的平安夜一起狂欢。
然后所有人一起倒数,欢呼圣诞。
邵宁放下杯子离开,凌晨的城市积雪茫然,像是一帧惨像,足以埋葬一切过往。连城的车子还等在巷子口,司机在车里吸烟,车窗外的雪地上落了好几颗烟蒂。
而与此同时,苏喜乐一个人坐在公寓失神,房间里没有暖气,冷清的空气四下流窜。她搭着一条毛毯,没有开灯,远处的霓虹映亮一张平静的脸。
手机就是这时响起来的,深夜的第一条祝福,“喜乐,圣诞快乐。”
2
那年夏天,十六岁的连城眼神深邃,像是蒙雾的玻璃,有干净修长的手指和柔软的头发。微微木讷地容易紧张,却能够轻易把别人当成背景。
苏喜乐和余洛高中报到,两个女生自幼一起长大,住校,带了不少行李。于是余洛和喜乐一起去找男生帮忙。
那个上午,喜乐记得。一进门,大家都在忙活着,邵宁在铺床,黄晓禾在拖地,李刚在码书。而那个坐在上铺什么也不做,低头摆弄一把木吉他的男生,就是连城。
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栗色的头发上,蓬松柔软。喜乐跟在余洛后面,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恍惚。而那些男生的眼前突然闯进两个漂亮女生,也都有些发愣。
说明了来意,邵宁和连城跑去帮他们搬行李。邵宁很健谈,不停地说话,还帮着检查了水管,稳妥地像是邻家哥哥。他有温柔的面容和稳妥的微笑,喜乐是因为他的那句,“你们在边上看着就行啦。”这句话而记住他的。
连城却一直沉默着,低头把一切做完。他不知道在走廊里有多少女生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白衬衣上淡淡的清香,忧郁地像是诗人。
自然要请客答谢,四个人就这样认识,余洛和邵宁都是开朗的人,大多数时间喜乐就在一旁听着。不经意地撇过连城,他低头只顾吃饭,喜乐却发现他会悄悄抬头看余洛一眼,并没有发现喜乐的心在一点点冷掉。
而连城的衬衣上别了两个胸章,机器猫图案,一黑一白。离开时余洛就说,“连城,你的胸章好特别,黑白配。”于是在他取下一个递给余洛,“那,那送你吧……谢谢你,请,请我吃饭。”一句话断成好几截。
邵宁就在一旁打趣,“那你送喜乐什么?总要有所表示吧。”
连城沉默了一会,似乎有点不情愿的把另一枚递给喜乐,什么也没说。
只是两个男生都没想到喜乐很直接地拒绝了。她摇摇头,神色倔强,“不是真心给我的,我不要。”
很多年后邵宁依然记得喜乐倔强地仰着头拒绝的姿态,甚至记得她领口上沾着的饭粒。从他们认识的最初,喜乐和连城就是对立的样子。那时候,王菲还在唱,边走边爱,人山人海,不爱我的我不爱……
3
邵宁和余洛在一班,喜乐同连城在六班。同一层楼的两端,余洛几乎每个课间都要来找喜乐。在中学时代,如果两个女生关系好,那一定是要一起吃饭,一起逛街,甚至连上厕所也要一起。
连城在班里安静地像个影子,甚至不开口说话,做什么都喜欢低着头。喜乐每次看见他坐在后排,就好像坐在无边的忧郁里。他的眉目似剑,一挑就够上黄梅天。
而那时连城的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了。他在学校里很出名,虽然以他本应作为王子被女生关注,但事实上却是被当作了笑料。
新学期开始的一次早会,校长随意点人上台发言,说一说自己的高中计划。连城上台时紧张的手足无措,他站在台上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女生中低声的议论也听不到。一张嘴却只说:“我我我我……”
铁六新生里最帅的男生竟然会口吃。喜乐在巨大的哄笑中闭上眼不敢看连城的窘态,难过的像是自己站在台上飘摇。
甚至连余洛也亮出失望和嘲笑的神情,作为无关人等在台下开心地观赏。她的天真和骄傲因为年轻而不加掩饰,后来在去找喜乐的时候故意跑到连城跟前说:“连连连连城……你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女女生呀……”她甩着胸前新买的ipod装可爱。
连城抬头看见余洛,然后深深地像是要把自己埋起来,仿佛顶着一整片乌云。喜乐站在不远处,看着一个落水的人却不能援救那般伤心。
一节课的自责和自我鼓励之后喜乐走到他面前,“连城,你别往心里去,余洛就是这样子,说话没谱。其实你只要练习一下就能克服了,真的。”
回应她的只是沉默,也许口吃背后还有什么是喜乐所不明了的。他们之间尚不算是朋友,喜乐这样大义凛然地劝他,让人并不舒服。
4
后来是从邵宁口中听到的,连城在初中之前,都生活在苏北农村。父母都是农民,老区的经济不发达,连城在镇上的小学念书,母亲种地,父亲在外打工,就在这个城市。
十岁那年母亲因为村里占地,气不过就喝农药自杀了。父亲把老家里的事情交给爷爷奶奶,带着连城来到省会谋生计。他一开始在农民工子弟小学里念完小学,又借读了初中。后来父亲在城里站住了脚,户口也转了过来。他们住在江边的棚户区苦中作乐。
连城很懂事,也许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从不攀比,亦不羡慕别人什么。而自卑却是难以驱除的印迹,别人讨论着世界杯NBA或者rap的时候他完全插不上话,也不敢张嘴。只能把自己封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邵宁说这些的时候叹口气,“男孩子的自尊,明白吗?”
喜乐听着却觉得自己的心被揪起来,一阵阵地难过。他的样子像是白杨,他的眼睛像是潭水,他的声音也如同山谷里的风。即使他只能穿干净的白衬衫,即使他只有一把很旧的木吉他。
喜乐并不能体会连城的内心是怎样的世界,就像她不知道连城每次放学后都会飞快地骑着单车赶回家里给爸爸做饭。他们的世界太狭窄,作为最底层里最坚韧的生命。喜乐理解不了相依为命的含义,但她知道很久以后连城看《长江七号》,整个剧场里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他,在昏暗光线和笑声的掩饰下捂住眼睛低头在哭。
但是喜乐想去改变他,她从一开始就看到连城身上的一种光芒,他应该是自信而阳光的少年,站在台上应该是被所有人关注折服的样子。即使在那个时代,这份光芒不易觉察,但是喜乐确定无疑。
5
高一快结束的时候,一天放学,回寝室的路上余洛拉着喜乐神秘兮兮的说,“喜乐,给你说个大笑话,连城说他喜欢我。”
被连城喜欢也算笑话吗?喜乐撇她一眼有些紧张的问,“你答应了吗?”
“答应什么啊?被一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土包子喜欢,你也想看我的笑话?”余洛继续说着,她和喜乐是邻居,家里做生意。着装打扮的水平要比成绩高出数阶,她的衣饰如果一天换一套,足能闪亮大半年。
余洛又说了什么喜乐已经听不见了。她满脑子都是连城的样子,时间像是被沙漏滤过,情景不断缩小,向后退,就回到更远的一个夏天。
连城恐怕记不起在他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爸爸还在给别家做木匠活,有一次,是去喜乐家的书柜要换一块板子。妈妈在蹲在路边等活的民工堆里叫来了连城的父亲,他便带着小猫一样畏畏缩缩的连城来到喜乐家所在的大院。把他留在院子里等自己下来。
那天喜乐放学,路过蹲在树边好奇的男孩,他手中握着一把菖蒲,用柔韧的叶片编织蝴蝶蜻蜓等小物件。喜乐没见过这些乡下的手艺,站在他身后看他魔术师一样三五下就摆弄出一只油绿的青蛙,然后按动让它跳跃打发时间。阳光明亮,男孩的头发光线般柔软。十岁的喜乐格外羡慕他能做出那样的玩具,看了很久,最后取下自己书包上的一对胸章和他交换。
那只青蛙几天之后就发黄变脆,不能再跳跃。这件事也随着青蛙在一次打扫中被丢弃而被淡忘。树下的男孩笑容青涩,穿着塑胶凉鞋露出调皮的脚趾,冲喜乐只是笑,却不说话。很长一段时间喜乐做完作业还会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直到六年之后,喜乐才知道他的名字,时光是最神奇的魔术师,她不记得他的样子。但是当她看到连城胸前别着那两个胸章的时候,还是惊讶于命运的神奇。她不敢相信他会变成这样美好的少年,甚至还带着山野间的青草芬芳。
那也许是他来到城市得到的第一件礼物,所以才会这么宝贝地留着。从余洛那里借来看,依然光泽如新,漆皮都完好。然而只因余洛的一句话,便惶恐地要送给她。喜乐却不打算让他知道那件小事,童年里的遇见是一种单纯快乐,从来都和爱情无关。
6
余洛的不假思索把连城逼退到一个死角,她自己浑然不知,连城鼓足勇气给她写了一封情书,语气恳切,哪怕做朋友也好。当余洛捏着声音课间在班里朗读又捂着肚子狂笑,喜乐却能从那些字句中听出一种哀伤而卑微的渴望。她甚至想跳起来阻止余洛践踏连城的脆弱感情,却还是忍住了,那时候就连她也觉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喜欢他。
余洛拥有美好的容颜和优异的成绩,理所当然地骄傲着。她嫌不过瘾,又在放学时跑到公告栏把它贴上去。连城在众人的指指点点背后咬舌中挤到那里,看到自己的字迹,那时候他的脸色就像一面挂着水珠的白墙。他暴躁地吼了一声吓得所有人一震,然后撕下那封情书落荒而逃。
喜乐再进教室,连城的座位空了。一时间她恍惚起来,仿佛这张桌子从来都没有人坐过,漆黑沉闷的桌面上都积了尘。
连城顶着一头红头发进班的时候,阴郁的脸上多了一丝颓废的。喜乐突然间想冲上去勒令他把头发染回去。那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她想她是有些多事了,可是当她发现连城在课间会跑到顶层的平台上靠着栏杆吸烟,还是难过地站在远处,楼顶上的风很大,她的身影单薄。
她其实想说,余洛也不是唯一,我喜欢你。但是她却害怕,害怕连城会把这句告白都当做一种嘲讽。他日渐消沉下去,像是误入歧途的小兽,用逃避来保护自己。
连城开始打篮球,高高的个子出现在清早的球场上。他一个人学着运球投篮,孤独地奔跑着,汗水在这个秋天滑落。而天空是一层白一层黄,太阳升上来,他是喜乐躲在远处的目光的焦点,青春朝气的少年,其余的一切,都是背景。直到学校里渐渐热闹起来,学生陆续进来,他擦擦汗水回班。喜乐总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的十六岁,到处都是连城稚气而冷淡的表情。
“这样也好,即使他并不知道,我也愿意就这么默默地为他加油。”
后来的一次,喜乐跟踪他去了连城的家,两辆单车一前一后保持五十米的距离。入夜后的江面平缓粼粼,归航的汽笛贴着水面催人入睡。喜乐站在一片破旧凌乱的棚户区,看见连城背对自己抱着吉他对着天空唱歌。都是很老的歌了,从《红日》再到《光辉岁月》。连城一定不曾发觉自己有多么好的声音,声线沉稳充满质感。连偷听的喜乐也愕然,他仿佛是天生的歌者,也许正是因为他的歌声而让语言显得多余。江枫渔火是最好的伴奏,那一瞬间喜乐几乎听到自己的掌声在孤独中响起,如同天籁。
7
那段时间连城招摇着红头发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在学校出现,混迹于周边的娱乐场所里,喜乐和余洛走出校门时看见他跨着单车支着一条腿,背着吉他和一群不上学的少年一起吸烟。引得很多女生侧目,而余洛只是不屑地撇了她一眼,眼中有无限地鄙夷和轻视。下一秒,喜乐就能看到连城竭力展现出的神采瞬间黯淡下去,一脸挫败。
他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渴望能得到余洛的青睐,却恰恰适得其反。余洛一直看中的,是那种英俊优雅的,王子般的男生,绝非街头地痞。
到了晚上,他会去离学校不远的一家慢摇吧唱歌。连城第一天去的时候,刚好赶上邵宁和一帮朋友们庆祝生日。喜乐和余洛也在,那已经是高二里,和邵宁的关系也很愉快,这个开朗稳妥的少年待人和善大方,却似是不近女色,看不出与谁有更好的关系。
连城之前从未有过登台的经验,加上余洛也小有兴致地在台下起哄,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乎连抱着吉他的手也开始颤抖,一行人看着这个谜一样的寡言少年,也有期待。
酒吧老板有些不耐烦,催促了几次。喜乐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琴是最老式的那种,不能连接扩音设备,而且走音严重。他的目光始终在余洛身边躲闪。看的喜乐也开始着急。
“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你到底能不能唱啊?!”老板有些气愤,觉得连城简直就是来搅生意的。那一刻喜乐急得就要哭出来,于是邵宁站起来向老板招招手,走过去说了些什么,然后进后台给连城挑了一把最好的电吉他,也帮他争取到了机会。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余洛竟然破天荒的走到台前的空地上,灿然笑着冲连城挥手,“嘿!连城!加油啊!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要证明给我看啊!”
余洛不明白这个笑容在他心里有多大分量,她是他离开农村来到城市后勇敢去爱的第一个女孩。初恋会让人不顾一切,谁说不是呢?何况他有着执拗的秉性。
连城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在幽暗的酒吧里熠熠生辉,他抬手抹了一把汗,朝余洛重重地点头。调了琴,坐在舞台中间的高脚凳上,悬着一条腿,深深呼吸,酒吧里突然坠入寂静的漩涡里,每个人耳边都是空白,只有连城清澈的吉他和质感极佳的嗓音在流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
他征服了大家,说话都会口吃的少年所具有的灵气让所有人折服。当他唱完等待老板的选择的时候,在场的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老板抬头看看他说,“你留下,每个周末过来,我按驻场歌手给你发工资。”
他证明了自己,喜乐恨不得把手拍红,在昏暗中喜极而泣。而连城下台走到余洛面前,“余余余洛,谢谢你……”
“不用,我之前得罪过你,这次算扯平了。希望你好好念书,大家都不容易。”她摆摆手,说的很江湖。
出了门喜乐仰头笑着,她知道这会是一个契机,能让他振作起来。三个人走在路上闲谈,邵宁说:“想不到他的歌唱得这么好。”余洛白他一眼不愿承认,“要不是咱们他这次肯定黄了。”然后又对喜乐说,“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帮他。”
喜乐笑着摇头,什么都没说,晚上的气温有些凉,她披着邵宁的外套在路灯下映出一个瘦小的影子。她总算能为他做点什么了,就在刚才,是她对邵宁余洛说:“你们帮帮他,算我求你们了。”因而邵宁才会和那个开酒吧的亲戚打了招呼,余洛才会那样鼓励他。因为只有喜乐知道,连城的父亲丢了工作,家里陷入困境,连城是不得已才去找场子唱歌的。
邵宁一直把她们送到楼下,喜乐很认真地对他说,“邵宁,真的谢谢你。”
少年的眉眼透着温和的线索,他笑着挥挥手,“不用,你快乐就好。”
8
余洛的一句话成了连城的信仰。他以为只要能证明给她看到自己的优秀,余洛就能够接受这份感情。第二天一早,他就回到了班里,头发也染了回来,米色外套,卡其色裤子,如所有令人喜欢的男生一样,不吸烟不喝酒,气息清新,坚毅的脸上有浅淡的笑纹。尝试去交朋友,或是找老师请教学习。
喜乐依然保留着因为连城打球而早起的习惯,很多个早晨,他们坐在球场边的台阶上,捧着外语书朗读,连城的口齿不清,在嘴巴里含了几颗石子,他说那是打听到的土法子,很管用。可石子会磨损口腔,连城有时读着读着就咬到了舌头。他停下来,不好意思地对喜乐笑笑,然后继续。
上课前喜乐也会和他一起去食堂吃些早餐,虽然连城往往会问一些关于余洛的事情,那胆怯而认真的表情令人着迷。即使喜乐只是他们之间的传话筒,却已经感到满足,她因连城而明白,即使这个人不喜欢你,你也难以克制,因为你知道,他是值得去爱的人。
邵宁有时也端着餐盘凑过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他能看出面对连城时喜乐的异样,作为稳妥的朋友,并不点破。离开时拍拍喜乐的肩,有点为她委屈的意思。
短短三个月时间,他的成绩起色很大,连老师也大跌眼镜。说话流畅了许多,甚至可以掌握很多英文歌。每个周末他会骑单车去那家酒吧唱歌,喜乐他们去过几次,连城的台风日渐成熟稳重,举手投足之间显出异于十七岁少年的魅力。余洛在喜乐耳边笑,说自己没想到原来连城竟然这样优秀,和当初已经大不一样。
喜乐在掌声间微笑着注视着台上备受瞩目的少年,然后对余洛说,“下个月就是连城生日了,我想请你再帮我一次。”
从那个夏天喜乐遇见会编草青蛙的男孩已经长大,如今已经两年。
9
连城的生日在十一月,在酒吧里开了一场演出。很多喜欢听他唱歌的人都去捧场,小小的酒吧里水泄不通。连城一首接一首的唱,总能博得台下无数尖叫。然后他走过来,坐在余洛对面,从容微笑。
余洛送给她一只陶瓷公仔,而喜乐的礼物则是满满一罐幸运星,七百多颗。连城把幸运星放在桌上,把公仔捧在怀里。然后余洛说,“连城,看到你这么努力真好,不到一年就高考了,我想和你做一个约定。”
“大学里见,对吗?”连城笑着点头,“好的,我们一言为定。”
结束之后连城一直送到寝室楼下。告别时他挥手说,“余洛,你放心,我会加油的,我们大学里见!”
上楼的时候余洛说,“我好像也有一点喜欢他了哦。”喜乐就应道,“那样真好,他本来就是喜欢你的。”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在一点点地下沉。
“哈!看你紧张的,放心啦,我才不会!除非他变成大明星!”余洛说着抱抱喜乐,“说实话,你为他做了这么多,真的值得吗?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喜乐摇头,在罩了暖黄色灯光的走廊里笑,“我已经告诉他了。”
“那祝福你喽!反正到时候我一走了之。”
余洛家里已经在联系出国留学的事情了,本来就是想让她带着高考成绩走的,喜乐在深切的希望和祝福中撒了谎。她知道这其实是一场欺骗,她在利用连城的深爱而去骗他,可是,哪怕只是一个虚妄的幻想,能让他越走越好,也是好的。
青春的奢侈,就是在想念他的七百多个日子里,用清澈的心情叠出一颗颗沉默的星星,给一个不属于将来的人。
10
高三,有梦想的人都在努力。喜乐选择了一所北方名校作为目标,邵宁走艺术生,课余学播音。就连余洛,因了她一直以来的骄傲和完美主义,也在和试卷抗衡,要给自己的高中一个完美的注脚。
连城的音乐越加地精彩,甚至市里的电视台也邀请他做节目。但除了周末去酒吧那边驻唱,他谢绝一切演出邀请。学业,音乐,还有家里的琐事,他长出三头六臂,尽心尽力地要把一切做好。
高考的前一天,几个人在酒吧聚会。邵宁的亲戚老板也祝福他们能金榜题名,大家肆意地高歌,彼此打气。不大的房间里满是指点江山的壮志豪情,仿佛大学生活已经到来。都没有喝酒,席间连城对余洛说,“我会实现我们的约定的,余洛,你相信我。”她看看喜乐,举杯而笑。
八月,余洛出国。走之前并没有告诉连城,只有喜乐去送她,两个女孩紧紧拥抱。然而余洛说,“算了,喜乐,没结果的。”
喜乐摇头,只说一路顺风,学业有成就回来。
那个下午,喜乐回到家里,握着刚收到的录取通知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捂住脸难过得哭了。电话固执地响着,邵宁询问喜乐的结果,听到她在哭,匆忙地跑来她家楼下,还以为喜乐落榜。
邵宁站在楼下挥手直到喜乐下来,两个人坐在江边彼此沉默。她如愿以偿地考入了那所北方名校,邵宁虽然没有能去那所最好的传媒大学,但也录取到了同一座城市。然而连城因为过于劳累加上一直营养不良,在最后一场考试上晕倒,没了成绩,他落榜了。
临行前的一天,她去找连城,江边的那棚户区喜乐是那样熟悉,熟悉到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路口都觉得可爱。那个夜晚,月如弯弓,星子奚落的闪着,江面上是茫茫然的雾水。喜乐说余洛已经走了,连城把头埋在膝盖里,“我是不是特没出息……”他自顾自的说着。喜乐靠着他的肩,难过地无以复加。那些汽笛仿佛是一场遥远的航行,喜乐想了想说,“余洛走之前让我告诉你,你一定可以做到,You should never give up!”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三年前自己默默许下的承诺。仿佛看到连城站在人生的舞台上,响亮而漂亮地唱出自己的歌,漫过来的潮水般的掌声和微笑。
后来他们都哭了。
11
连城复读的那一年,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来自那个北方城市的电子邮件,余洛写来的信。满满的都是鼓励和期望,她提醒连城不要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他们不打电话不上网聊天,只是每月一封电邮。连城的回信真诚坚定,对她说自己的状况,告诉她自己从未忘记那个约定。明年的夏天,余洛一定可以看到自己的微笑。
只是他并不知道,网络的另一端,坐着幸福而哀伤的喜乐。她违心的扮演着另一个女孩,被他毫不知情地爱着。
一年之后,连城发挥得不错,考上了。他在邮件里兴奋地告诉余洛自己的激动,急切地等待开学。他已经喜欢了她四年,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可喜乐却陷入巨大的苦恼中,她几乎已经想象出连城来报到的那天,清澈挺拔的少年背着吉他足以在大学里成为一道风景,引得无数女孩的侧目。可是自己又该怎么去面对他呢?怎么解释这一年来自己的欺骗?
邵宁经常来看望喜乐,两个人在学校里散步,他已经在学校里崭露头角,主持过好几场晚会。同样被数目可观的女生追求,却也不曾牵起哪一只手。被喜乐笑作颇有出家当和尚的潜质。可当他知道后也没有了主意,沉默半晌后说只能实话实说了。
可就在那年八月,新学期开学前夕,余洛回来了。
喜乐和邵宁去机场接她,她几乎是哭着跌进喜乐的怀里。他们带她去学校的招待所里,余洛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一年来的遭遇。那家中介公司是个骗局,她一到国外就被安排到一座偏僻的工厂里做洗衣工,一天十个小时不间断地工作。而那时候,爸爸在生意上遭遇了危机,家境也败落下来。她在国外孤立无援地过了一年才攒够回国的机票,可以说是逃回来的。喜乐看着消瘦异常的余洛,她的脸上满是沮丧和憔悴,心疼地抱着她说不出话。
三个人商量了一下,余洛不愿意就这么回去。她打算留在这里调整一下状态,在学校附近的一家便利店打工,喜乐去看她的时候余洛站在收款机后面熟练地收银装东西,曾经白瓷般的手上刻满了艰辛和困顿。她失神地等她下班,叹息着只觉得命运无常。
半个月之后,他们去车站接连城。
12
连城毫不知情地一下车就看见她们,挥舞着手臂飞跑过来。放下行李把余洛抱在怀里,是克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喜乐站在一旁和邵宁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黯淡了目光。连城等待这一天,已经努力了四年。
三个人都祝贺他终于金榜题名,一一和连城拥抱,轮到喜乐的时候。他的心跳清晰地敲打着喜乐的耳膜,“喜乐,谢谢你,真高兴我和余洛能有你这个好朋友。”
喜乐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此时她深埋在一个曾经渴盼了四年的怀抱里,却因为终于拥抱到四年来的渴盼,而明白了青春的残忍和错乱。
她们串了供,隐瞒了余洛出国的事情,只说她来这里之后因为考试作弊而被劝退,不敢回去只好留在这边打工。喜乐告诉她这一年来她为连城做过的一切,并嘱托她不要说破,就这样保留住连城在中学时代最美好的回忆。余洛起先不同意,觉得太对不起喜乐,但是喜乐执意坚持,她说,“余洛,这是我的请求,因为我比你爱他。”
所以当余洛看着已经成长为身姿挺拔风度翩翩的美好少年,他眼中有着无比炽热的情感,而且这全都为她而生。一向骄傲的她终于低下头,目光复杂地看了喜乐一眼,她微微颤抖着靠在邵宁的身边,像是跑了太久,面色苍白。于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13
连城的决定让所有人都愕然。他毅然地放弃了大学,把学费都给了余洛好让她过得好一些。自己在学校附近租下一套小房子。如所有来到这座北方最大的城市漂泊的人一样,过起了艰辛日子。
那年,连城二十岁。
他背着吉他跑遍了附近所有的酒吧,却因为人地不熟而受尽挫折。在找不到演出的场所的那段日子,他白天打一些零工,晚上背着吉他去人潮拥挤的广场,在路边摆开琴盒,对着来往的路人自弹自唱。
喜乐和邵宁都去看过,那一刻他们眼中的连城伟大得令人须得仰视。即便他是在乞讨,也一样付出着劳动,冬季寒冷凛冽的街头,连城的手指被冻出大大小小的冻疮。站在地铁口从天黑一直到行人寂寥。单薄的衣衫挡不住通道里呼啸着的风,看见喜乐他们,递过来一个亲切落拓的笑脸,好像只要是为了余洛,那么什么都不觉得辛苦。
喜乐听见他的声音在喧嚣的街头淡然地唱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整个世界忽然模糊一片。邵宁担心地看着喜乐,在高中里就执拗倔强的瘦小女孩,她将自己视为要好的朋友,分享关于连城的一切心绪,而邵宁却因为了解到她的艰难,于是内心满是怜惜和疼痛。他一直是希望她能够快乐,却因自己不是她期望的人,始终无能为力。
他们就这样艰苦地度过了那个记忆中最寒冷却最温暖的冬天,直到姜仕出现。
14
姜仕是邵宁的师哥,已经毕业。在一家不错的唱片公司做策划,邵宁求了几次,好话说尽,终于他答应去听听连城唱歌。
姜仕以路人的姿态站在路边,喜乐记得当他听到连城的声音的时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细细打量。这样清秀美好的少年,那一瞬间他掏出手机在电话里对邵宁连说了几个谢谢,这么好的歌手如果我不下手的话一定会被别家挖走的。
春夏里姜仕所在的唱片公司指导连城参加了一次选秀活动,又接了一些商业演出。连城的演唱总能让人眼前一亮,就连挑剔的乐评人也说,他年轻的声音中有一种难以忽略的力量,能够让人沦陷。一时间很多人都认识了这个英俊沉稳的少年,电台采访的时候他有些紧张,面容带着尚未消退的青涩,面对镜头丝毫没有矫揉造作,而是清澈的坦诚,令无数人为之着迷,并爱上他的真。
很短的时间,从歌曲定位到词曲创作,还有歌曲编配,唱片公司没有让连城进行技巧培训就直接把他送进录音棚。看着他一步步往更高更好的地方走,喜乐心里有难以描摹的喜悦和悲伤。她也应邀参与连城首张专辑的创作,为一首音乐作词。那段时间喜乐也格外忙碌,在成堆的唱片和歌词间漫溯,寻找最好的创意和灵感,她几乎是要把自己的脑子和回忆榨干,来为他写一首歌。
一年之后,连城一举成名,作为新生代的人气歌手,笼络了大批歌迷。新唱片发布会上,被娱记问起是否有喜欢的女孩,原本公司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歌迷吩咐他就说还是单身。可是连城笃定地说他深爱着一个女孩,她们在一起四年,并且会永远在一起,她是他最初也会是最后的听众。令公司里的人全体哗然。
同一时间,喜乐和余洛在她家里对着电视,两个女孩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喜乐站在音像店里,看着连城的大幅海报,耳边响着自己写的那首歌。她知道连城已经带着余洛走进另一个她不能触及的世界,开始了另一生活,而那些记忆只是属于她自己的私酿,在时光深处暗自芬芳。
15
两年之后喜乐毕业,邵宁留在本市进了一家电台,连城也成功举办了自己的个唱,人山人海的音乐厅里所有人痴迷地跟着连城的节拍挥舞着荧光棒。他在那样的场合把余洛领到台上,万人瞩目下他拨动琴弦向大家讲述着自己和余洛的故事。很多女孩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喊“连城我爱你!”气氛一下子被煽动到极限,声浪喧嚣的世界里瞬间无边寂静,二十三岁的连城在舞台上单膝跪地,正式向余洛求婚。当余洛捂着嘴流着泪点头的那一瞬,欢呼声几乎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而喜乐关掉电视,收拾好自己的行装,一个人离开了这座城市。
列车开动的时刻她看着窗外的城市突然觉得一种温柔的遗憾。在这漫长的七年青春当中,她是隐藏在连城背后的那个匿名的宝贝。在这七年中,她从一个那么矮那么小的女孩长成如今淡然微笑着的女子,在这些被肆意篡改和忽略的时光中,她付出了多少已经不必再计较了。所有的失去和获得,都和幸福有关,然而幸福,有时候也只是一个人的事。
我是你匿名的宝贝,无论你带走了什么我都会因为爱过你而觉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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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喜乐,一个人来到新的城市,丢掉了很多人很多事。她把那些前尘旧事封存起来,小心地藏好,再明媚的天气里也不会把它们拿出来晒一晒。直到那个圣诞前夜,下了班回家的喜乐一个人发呆,把一个名字送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然后在凌晨收到了一条短信。陌生的号码。
她以为是连城,因为在一个月之前的一期娱乐节目上,记者拜访了连城和余洛的新家,他引着摄像机向观众们介绍自己的房子。成名之后的连城告别了南方那座城市江边错落的棚户,和喜乐一样,已经是正在被渐渐遗忘的过往。
连城在介绍书房的时候,拉开书柜的时候不留神了碰倒了摆在上面的那个陶瓷公仔,他连忙去扶,就把那罐幸运星拨掉了。玻璃罐落在书柜边上的鱼缸壁上,摔得粉碎,一罐子纸折的星星就全部漂在了水面了。纸张已经变脆,经水一泡星星都散开了。连城有些沮丧的去捞,终于在折星星的纸张后面,看到了那些字。
“连城,你还记得吗?在你很小的时候曾经和一个女孩用草青蛙交换了一对胸章?”
“连城,我第一次听到你唱歌,你的声音就像江边的浪涛。”
“连城,你今天那么开心,一定是捡到钱了吧,可是你不知道那两百块钱是我故意‘丢’在你家门口的。”
“连城,今天晚上你在酒吧唱歌,其实呢,是我求余洛和邵宁帮你的。”
……
“连城,你知道吗?你有多爱余洛,我就有多爱你……”
在那期节目里,喜乐很清楚地看到连城的神色因为看到那些文字而恍惚起来,他几乎是晃悠悠地做完录像。余洛就站在他身边,看着连城没有说话。那些蓝色的纸星星孤单地漂在水面上,一颗颗落进水底,摇曳的样子看起来单纯无邪,那种姿态让他突然红了眼眶。而那年他二十四岁,距离那些星星已经六年,他确定那只夏天里的草青蛙已经消失,身边站着爱她的妻子,他开始俯首感谢上天的恩赐。
喜乐对着那条短信,笑着摇了摇头,也许在漫长而冗杂的青春里,每个人一定都深切真挚不求回报地爱过一个人吧,而能够用尽所有青春成全一个深爱的人,这本身也是幸福的事情。
于是她带着怅然而满足的神情,迎着月光安稳地睡去。
然而喜乐并不知道,那些日子里,邵宁为什么愿意无条件地去帮助她。帮助她去为连城求情,放弃自己理想的大学来到她的城市,放下面子帮助她去找师哥包装连城。因为一直守护着连城,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在她寂寞而伤感的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有一个人也一样,甚至更为沉默安稳的,想念着她。
如果她回到那个北方城市,在深夜凌晨的夜晚打开收音机,就能听到这样一个声音:“各位听众朋友晚上好,欢迎大家在零点打开收音机,来分享各自的人生故事,陪伴你的是DJ邵宁,我等待着一个女孩,愿她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