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杭小夕
我之所以生,是因为可以照顾你,之所以死,是希望可以让你得到更多
1,
拉开窗帘,耀眼的白色光芒瞬间充斥了这间小小的卧室。我站在十五楼的高空,隔了厚厚的落地窗,面对窗外天地苍茫的雪原,仿佛距离人间很远。
这个冬天的雪尤其的大,电视上说在南方,交通和供电都因为突如其来持续不休的降雪而陷入了瘫痪。那个时候,我心里突然想起来的,是这样的画面,俯瞰这片陌生沉默的土地,一座又一座城市像是一座座孤岛。点缀在茫茫的雪色之中。彼此隔绝,落寞又冷寂。
小寒摇着轮椅靠近我,她仰起脸带着期待地问我。下雪了吗?
嗯,下了。而且很大。我走过去,为她掖好盖在腿上的被子。她的额角散落一丝头发,我又轻轻帮她别到脑后。
那么,南极是不是就正处在夏天?她一脸天真地伸出手,触摸到我的脸。
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南半球现在正是盛夏呢!我想,乌斯怀亚港上已经落满了候鸟了,它们飞起来的时候,刚好映着夕阳,像是一朵绯红的云彩,掠过孤独伫立的灯塔。
灯塔会一直在那里的。我们总会有那么一天,抵达那里的。对吗?小寒低头侧向一边,又陷入了由我所构造的一个梦境中。
是因为在十年之前,还是我们被困在孤儿院里的那一段压抑困顿的日子里。社会上的那些所谓慈善的人们向我们捐助了一些图书,小寒分到的,是一本地理图集。其中提到过一个地方,世界最南端的城市,南美阿根廷的乌斯怀亚港,那里有世界最南端的一座灯塔。因为再往南就是终年冰雪覆盖的南极大陆,所以乌斯怀亚港就被称作世界的尽头。
那一年我十岁,小寒九岁。我因为和别人打架刚刚被孤儿院的院长用竹枝狠狠地抽了一顿。极速落下的竹枝带着嗖嗖的风声,我躲闪不及,身上留下了一道道淤青的血痕。然后我被关在小黑屋里不能吃饭。小寒省下自己的晚餐在熄灯后偷偷跑过来,月光隔着栏杆照进狭小逼仄的房间。她站在门外,把食物从栏杆的缝隙间硬塞给我,在我狼吞虎咽消灭食物的时候。她小声的,用冰雪融化成小溪一样的声音对我说,杭哥哥,书上说,南半球有一个国家叫阿根廷,那里和我们这边是相反的,这里是冬天,那里就会是夏天。那里有一个港口,立着一座灯塔为船只指引方向,那个地方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我停止吞咽,抬起头,看着被月光笼罩的小寒,她那么瘦小,就像是一只挨饿的小猫,看着我吃饭而忍着口水。她梦呓一样的絮絮地说着从书本上看到的知识,然后在一个瞬间,眼睛里突然涌起大颗的眼泪。她说,那里和这边都是相反的,那里的冬天就是这边的夏天,杭哥哥,如果有一天我们会去那里,是不是就不再是孤儿,不会被欺负?
她的眼泪顺着脸庞的曲线留下莹莹的痕迹。黑色的低沉的夜幕里,我看着九岁的管小寒,认真地说,那好,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到那个地方!我们一言为定。
后来我们逃离了孤儿院,两个人孤苦无依的在这座城市漂泊,像是无根的浮萍彼此紧紧地依靠。最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在下雪的街头,蜷缩在街道转角的地方,依靠饭店外置空调的机箱取暖。生命是需要磨练和锻造的生铁,我们倔强顽强地挺过一个个冬天。
小寒是我的妹妹,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珍宝。其实我知道,我爱她。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坚守着那个梦想。也可以说是我的梦想,但小寒明白就算到了所谓的世界的尽头,我们也一样不会抵达幸福的彼岸。但是我在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买了一枚戒指,一枚不是干净纯洁的钻戒。我一直留着,知道有一天,我们抵达乌斯怀亚港的灯塔,站在顶端的时候,我才会把戒指拿出来。学着电视里演的那样,虔诚地单膝跪地,告诉她我们就站在世界的尽头,我要向她求婚。
我守着这样一个秘密。一直陪伴着小寒度过我们逃离孤儿院以来十年的时光。现在,这座城市下了暴雪。交通停顿,人们被困在自己的那一方促狭的空间里。我们彼此依偎于是觉得温暖,小寒摇着轮椅摸索着靠近那架白色的钢琴,掀开琴盖,流水一样温婉清透的乐音在房间里流淌,那是《卡农》的旋律,我听了很多年,从未厌倦。
我静立着,听她弹了一遍又一遍。知道天色暗下来,华灯初上,这城市显露出与白日不同的狂野与放纵,轻叹一口气。从门口低组合柜的最下层抽屉摸出那把冰凉的手枪,黝黑的消音筒因为我长时间的抚摸而散发出油亮的光泽。这是我的老伙计,它因为注定永久沉默,所以对我始终忠诚。
我把它插在腰间,轻轻推开门。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钢琴声突然停了。我原地停留三秒,转身走向下楼的电梯。
小寒的听觉一直这样的敏锐。甚至是微乎其微的关门声,她都会觉察到。
因为,她是盲人。
2,
到达酒吧的时候,舞池里满是被困在这座大雪之下陷落的城池里的麻木的人们。钝重的金属乐猛烈地锤击着。我趴在二层的栏杆上喝一杯血腥玛丽,不怀好意地想着如果没有了音乐,没有了阴影,这些麻木狂欢的人群又将如何释放自己无处安置的青春。
然后我的手机响了,短信说,转身向右,第三个隔间。
我到那里。一位谢顶的中年男子朝我招了招手。杭子!这边,等你好半天了!他大声的笑,起身靠近我,还住我的肩头把我往隔间里让,似乎亲密无间。
干爹!我喊,你别肉麻啦。有什么吩咐就直说,我要是皱一下眉头我就不是男人!
他的话我从不敢违背,我觉得我没有理由不听从他的。我和小寒至今所有的一切,全部是他的恩赐。
十岁那年,干爹第一次来到孤儿院。众多活力四射眼神天真的孩子围着他争抢着他派发的玩具,只有我和小寒不理会他的善举。坐在孤儿院的角落里用树枝残杀着地上的蚂蚁。他绕到我身后,我手握着树枝,神情专注,心无旁骛,一直瞄准一只选定的蚂蚁。然后适时地下手,干脆利落。以至于他在我身后禁不住赞道,干得漂亮!我转过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冰冷,没有一丝一毫讨好的姿态。
他就是因为如此才选中了我。提出要收养我的要求,却遭到我的拒绝。因为我不能离开小寒,每天她流着鼻涕小尾巴一样地跟随着我。只有我才会为她挺身而出,为她承受惩罚。我不知道如果我走了,她会有多么难过。于是我对他说,我可以跟你走,但是必须和我妹妹一起。
于是我和小寒一起离开了孤儿院。来到干爹身边,那是在我们决定要去乌斯怀亚港的一个星期之后。
干爹很有钱,但是平日里他只是很普通的一名工厂保安。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套房子,复式楼,他住二层,我,小寒,还有另外两个孤儿住在一楼。一个叫磊子,大我一岁,还有一个叫小龙,与我同年。他们都很喜欢小寒,对她很好,但是小寒计算得很清楚,只跟随我。
干爹那时候头顶上的头发还很繁茂。我们一起在一所市郊的初中读书,毕业之后就没有继续上学。而是跟着干爹练习打枪。他参过军,干爹的老爸打过仗。复员之后干爹习得了一手好枪法。在工厂上班。第一次见到干爹竟然可以用工厂里的车床造出一堆奇特的零件,几下就组装成了一把手枪。这让我们都认为他是一名魔术师。那么崇拜他的戏法。
干爹是一名杀手,在圈内很有名气。他的房子他的汽车他的钱,都是用人命换来的。他下手稳准狠,从不开第二枪。我们跟着他练习射击,是在市郊的农场里打兔子,他从不带我们去体育馆游乐园打靶打气球,他说人是活的!奥运冠军就算枪法再好也不一定能打到兔子!
干爹带我去算过命。算命的是个通晓星相的香港人,她说我是天蝎座的孩子,阴郁,冷酷,执着。最适合做杀手。干爹很满意这个结果,因为我入门最晚,进步却最快。
十六岁,我做了第一单生意。我第一次发现消音筒并不能掩盖声音,而只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每个人面对枪口的时候都是一脸惊恐,那个中年男子甚至跪下来求我放过他。我看着他倒在沙发上,血液流成湖泊。然后若无其事地拍下死者的照片,回去交差。
小寒知道我当杀手之后没有阻止我,而只是变得沉默。我用第一笔酬劳带她去游乐园把所有的东西都玩一遍。在摩天轮升到最顶端的时候出神地看着远处说,那座灯塔是不是和摩天轮一样高?
然后她要去荡秋千。再没有人和她抢位置,她玩得很尽兴,在飞向空中的瞬间快乐地笑起来。她说还是秋千最好玩,而且不花钱。我推着她飞翔,一脸微笑。
小寒是个好女孩。
十八岁之后我自立门户,听从干爹的安排。他已经不再亲自出马了,我们三个师兄弟是他的左右手。而我,一直是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在酒吧里,干爹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你年纪轻轻的,真是大有前途,何必要急着退休呢?还是趁着年轻熟练,多挣些钱吧。以后我会送你们出国,到时候别说是阿根廷,美国也一样住得起!干爹很体谅地拍拍我。
我笑,必须是阿根廷啊。他怎么会知道其中的原因。
不过有很多事情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就好像照片中的这个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一脸媚态,张扬的对着镜头,左边脸颊下点着一颗硕大的痣。姿态招摇而神情倨傲。只是她的眼神里有浓的化不开的孤寂。
要杀她的人出的价钱很高。干爹说这是一块肥肉,他最疼我。
黑市上一双角膜的价钱很高。小寒多在黑暗中挣扎一天,我就会难受一天。
3,
我背着一组鱼竿,带着阳光的渔夫帽住进了这片度假村的一家宾馆,十一楼的位置。这是干爹为我订好的房间。因为我要杀的那个女子,就住在对面酒店。
我锁好门,打开装鱼竿的袋子,取出里面藏好的步枪零件。很短的时间内,一把步枪就漂亮地靠在我的肩头。这是干爹亲手为我打造的利器,配合最先进的消音设备。已经成为了我的好搭档。毕竟如今很多地方的监控器都星罗棋布,入室杀人的风险很大。远距离狙击已经成了我们这一行的流行趋势。在我看过一部电影《兵临城下》之后,我的目标就是做一名狙击手。
透过长焦相机,我清楚地注视着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我凭直觉能看得出来,她的生活虽然富足华美,但是她的言行举止中不自觉地透露出一丝悲伤。黄昏里她驻足远眺的身影,让人觉得无限寂寞。
她有一个习惯,晚上睡觉之前总会坐在沙发上握着一张照片发呆,轻轻的拂拭照片中婴儿的脸。然后流下眼泪。
我从来都认为眼泪是虚伪的东西,但是看到她哭,我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只是我的悲悯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我瞄准好目标,在她看着照片陷入回忆的时候。准星,枪口,她,三点一线。扳机近在咫尺,我闭上眼睛,拒绝看见死神的微笑。
门铃响了。我第一反应是该死的,真不挑时候,九成是宾馆的服务员,推销商品或者介绍旅游项目。我没心情收拾枪支,大声地问,谁啊!?
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小龙。他说,杭子!是我,没外人!
我把门开一条缝,拉他进屋,然后锁死房门。一脸惊讶,因为我们执行任务的时候互不干扰,我瞪大眼睛问他怎么跑到我这里了?是不是计划有变,干爹要你来通知我的,没道理啊,他打个电话就行了。这样我费解。
小龙喘着气似乎很紧急,他说,干爹不知道的。我想求你一件事,就只有我们知道。
什么?你说吧,我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装在纸杯里。他接过去,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杭子你知道吗?她手里的照片,那上面是一个男婴,就是我。
我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戏谑地笑起来,你在和我开玩笑吗?还是韩剧看多了?跑到我这里抒情?
小龙握着水杯说,我认得她脸上的痣,我三岁的时候被她丢在商场里。那时候的记忆很模糊,但是我很清楚地记得她脸上的痣!
你确定?我说,她如果真的是一个母亲,那为什么要遗弃你?这么多年你受苦的时候她在哪里享福呢?如今你来可怜她,你觉得值得吗?我讽刺地说着。而且委托人的预付款我都已经收下,你要我如何收手?
然后我看见他哀求着说,我求求你,放了她。钱我给你,只要你放了她。你就说是她有所察觉,干爹不会为难你的。再怎么说,她是我的母亲,我就算恨她也不希望她会死,你明白吗?我放不下,她可以遗弃我,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我十八年来的生命中亲情是始终缺席的。我不认为小龙的理由站得住脚。何况我怀疑他能否支付得起那样一笔庞大的费用。我顿了顿说,你可真让我失望。抱歉我不能答应你,趁我还没有认为你在妨碍我之前,请你离开。
小龙掏出一盒烟,递给我,然后说,你吸一根烟。就给我一根烟的时间好吗?我只想再看看她,我同意了。却就在我点烟的那一瞬间,手机响起来,是干爹。他说,让小龙接电话。
小龙愣住了,他不敢不接。我不知道干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是小龙的脸色十分难看。大约是三分钟之后,电话挂断了。我隐约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奔到窗口看过去,那女人已经胸口中弹,倒在了沙发上。
小龙面如死灰,蠕动着嘴唇失神地睁大了眼睛。他看着我,半晌才绝望地说,杭子,你赢了。
我知道,是干爹开的枪。而小龙给我的那盒烟里,一定浸着剧毒。他甚至不在乎如果我死在宾馆里,他不可能摆脱警察的追捕。但是他竟然不惜如此也要尝试挽救那个女人。他的母亲。虽然终究是不可达成。
在我密切监视着目标的时候,我其实,也被干爹密切监视着,这是螳螂捕蝉的伎俩,我知道干爹不会允许我失手。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出了事谁也跑不掉。
小龙,颤抖着捧着杯子想要喝口水平息自己。我冲过去,一把打翻了他手中的杯子。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下毒的。
到了晚上,我们各自躺在床上。小龙问我,杭子,你恨干爹吗?
我很诚实,我说,恨。
干爹说如果想成为一名顶级的杀手,一定是不能有牵挂的。而那时候,谁也不能影响到我,除了小寒。所以我知道小寒一直在忍受着时时刻刻死亡的威胁,所以我在尚没有足够的钱时就急切地要自立门户。
小寒十三岁的时候发高烧,干爹带我们去打枪。把小寒一个人锁在房间里,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因为高烧而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而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小寒只是患了沙眼,然而干爹给她的眼药水却让小寒永远地失去了光明。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干爹的恩赐,而在小寒失明之后我对他说,请求你放过她。因为我保证,小寒如果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艰难的。而我的命运,就是守护小寒,直到世界的尽头。
所以每当下雪的时候,这座北方城市总是会有一种瞬间空白的意象,天地空洞茫然一片。一切好像都不曾真实存在过,我和小寒站在雪地里。她能够感受到雪花飘落的时刻,粘在脸上的一片片凉意,然后抬起头对我说,杭,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我现在成了你的累赘,你为什么不放弃?
我会生气地打断她,她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我心疼的人。也是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联系,我许诺说,我会攒够钱带你去做手术治好眼睛。你要安心地等待我挣到足够的钱,安心地活着,我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伤害,绝不!
这座人口数百万的城市,对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座空城。因为小寒的存在才变得有一丝我尚能捕捉到的意义。每个冬天我都会带她出来看雪,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城市,只有我们两个。自从我们在孤儿院第一次见到彼此,我和别人打架被孤立在一边的时候,她凑过来很小心很固执地与我拥抱的时候,我就知道这里其实只有我们两个。
因此这城市在我们的世界里就叫做雪都,那是小寒起的名字。
4,
对于我上次的失手,干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那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见过小龙,大家都心照不宣。继续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干爹认为我这个人还是心软,容易出状况。于是他吩咐磊子和我搭档,一起行动。而这样的用意,我们也心照不宣。大家彼此监视,活在干爹的控制之下。
他是最狡猾的狐狸,而我们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供驱使的走狗。
直到近一年之后,我们接到了一单生意。这单生意让我们都觉得分量沉重十分棘手。一开始我想拒绝,但是磊子说,对方来头不小,开出了极高的报酬。已经付了一半,等待我们收工之后再给余款。
我看着户头上一串恍然的零,觉得这也许就是最后一单生意了。做完之后,我就可以有钱给小寒看眼睛,治好她的角膜脱落,并且带她离开这里,去往阿根廷定居。然后我随便找一份工作,等待被时间吞没。
这个任务很简单,杀死干爹。
我和磊子细细策划到深夜。然后我心乱如麻地躺在床上,我担心小寒的安全,暂时住在磊子那里。我掏出耳机,这是我慢慢养成的一个习惯。从和磊子搭档开始,在失眠的时候就会收听这座城市某个电台的广播。栏目的名字叫做“天蝎森林”。女主持人的声音很有磁性,温婉但是坚韧,有一种沧桑之后的空灵。她说天蝎代表着隐忍,炙热,压抑和疯狂,就好像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信仰,在一片森林中行进,慢慢慢慢的就会迷失,却还固执的相信自己依然坚持着正确的方向。她细细地诉说着这个城市当中发生的故事,让我觉得,其实我生活在这里,也一样可以拥有和那些陌生人一样的心情,听到她说到陌生人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双手一抓,仅是虚空。我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角落,经历着什么样的事情,但是在这一时刻他们将悲伤和寂寞统统注入到我的胸膛里。我于是就爱上了这些陌生人。也依恋着那个深夜说话的女子。和对小寒的感情是不同的,在小寒面前,我是一堵墙一样的男人给她依靠,在这把声音面前,我只是一个温暖缺失无人理睬的孩子。
我们选定的计划十分简单。在一个节日去看望他,然后动手。
我们都坚信,最简单的方法,往往最奏效。
于是那天晚上,我和干爹在他家里下棋,磊子去厨房准备简单的晚饭。在一盘结束之后干爹低头摆放棋子的时刻,我突然掏出枪对准了他的额头。
但是我没有开枪。我定住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干爹抬着眼睛看着我,眼睛里露出一丝轻蔑。他说,杭子,你又晚了一步。
我的心脏被他的枪口死死地顶住。每一次跳动就那么小心翼翼,几乎就要平息住。
我怕死,我怕丢下小寒一个人留在这世间。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看望过她,不知道她如何度过这些日子。只是此时,恐怕只有一念之差,我就会失去自己。
放下枪!磊子的声音,他掏出枪抵住了干爹的后脑勺,低吼了一句,放下枪!!
我们三个人僵持着,保持这样的姿势,磊子对着干爹,干爹对着我。
你们不管谁,如果开枪,我的身体肯定会震动,那么杭子你就成了牺牲品了。磊子你考虑一下,我一老头死不足惜,可是你和杭子是从小长大的兄弟,你会让他丢掉性命吗?我们虽然是杀手,但是兄弟还是要认的!
磊子沉默着,精神高度紧张,眼睛里满是血丝,我知道他在挣扎,但是他还是没有选择牺牲我,而是又喊了一句,放下!!!
一起放!干爹面不改色。像是在进行着一场交易。
磊子犹豫了一会,说好。
等等!我们两个人,如果我们放下枪,那我岂不是必死无疑?我们站远点,把枪里的子弹都打光了再放下。
我们照做了,举着枪退后,对着对方脚边的地板开枪,子弹和大理石地板擦撞出纷飞的火花。然后是弹尽的扳机声音,一连串的沉闷的响声像是一阵急促的鼓点。磊子丢下空枪说,我们走。
可是来不及了,干爹笑着退后,他从腰间又掏出第二把枪。我的孩子们,你们还是太浅,准备不足啊。他哂笑着把枪口对准了我。
是,我们都只是他的走狗,斗不过如此狡猾的狐狸。
我闭上眼睛,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今天此时,在这里,下一秒,我和磊子统统会死。死在给我们一切的这个人面前。
枪响了。我没有感觉到子弹进入柔软的身体的那一瞬间,酣畅淋漓的感觉。
是小龙!他举着枪对着已经倒下的干爹,不屑地撇了撇嘴。然后收起武器,平静地对我们说,剩下的钱,我想就不用付了。
我和磊子面面相觑,看着小龙问,是你?
没错,我等了一年时间,终于亲手杀了他。我妈妈的仇也算是报了。他仰躺在沙发上,干爹的尸体就卧在脚边,他用力地踢了他几脚。
干爹一定想不到会是如此的结局,有一个成语他也许从来没有听说过,养虎为患。
小龙喊了我们一声让我们回过神来,他说,我联系到了一个大客户,价钱十分丰厚。我们兄弟一场,不如一起干一票,然后我们散伙。怎么样?
我需要的钱还没有攒够,磊子也一定如此吧。我们一拍即合,决定合作。
5,
目标是一位公司的老总,参与一个项目的投标,他是招标呼声最高的。但是就有人不希望他能胜出,这会让自己头疼,而我们三个,就可以帮助他治疗这种头疼。
对方的要求是一定要让他死在家里,本月30号之前。这时客户正在国外,会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交给我们一包毒品,嘱咐我们需要将这包毒品留在现场,这样对我们会有帮助。
对方设计的十分巧妙。一些都停当,我们在他于市内的一套公寓附近找了一间房子进行蹲守,磊子负责观察。
我们都知道时间已经相当的紧迫了,干爹的尸体被我们藏在了他家的浴缸里。一旦被人发现之后,我们就会很快显形。所以我们在打的,其实是一场时间战,赶在干爹的事情暴露之前得手,得到钱之后各自离开,销声匿迹。
这是明智之举,我们对于彼此来说,都是太危险不过的人物。
第一天,没有机会。第二天,也没有抓到机会。第三天,轮到我盯梢。我睁着眼睛对着黑黢黢的窗户强迫自己提起精神。耳机里是我喜欢的那个广播节目,天蝎森林。播音员随意地说着一些词句,却总能击中我。
我一直听到凌晨两点钟,磊子和小龙都已经休息了。我想,我应该也拨打一个热线电话。
已经是节目的最后,我很轻易地就拨通了。对方说,你好,我已经下班了。如果你也有关于梦想的观点和经历,就请明天继续关注我们的节目吧。
我突然有些伤感,我说,也许明天我就听不到你的节目了。
你要出差吗?还是搬家?对方问。
我说是,我明天要搬家。
对方就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声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心间徐徐地拨动着。那好吧,你说吧,我在听。
我顿了顿,然后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有一个男孩,他是孤儿,在孤儿院的时候,他就喜欢身边的一个女孩。后来他们被一个有钱人收养,可是养父对女孩不好,会无视她,虐待她。女孩后来不能走路,也失去了眼睛。男孩也没有想过要放弃,他成了一个坏孩子,但是依然爱着女孩。他虽然从来没有对女孩说过,从来没有吻过她,那是因为他害怕不能给予她幸福,但是男孩一直记得女孩的梦想,一起去阿根廷。那里有一个港口叫乌斯怀亚,据说是世界的尽头。男孩一直这样努力着,虽然他会做许多坏事,但是他真的是因为爱着女孩才会无怨无悔。他是想,等到让个人站在世界尽头的灯塔上,男孩就会掏出一直藏好的戒指,向女孩求婚。
我记得在我说到乌斯怀亚的时候,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顿了一下。像是心跳漏掉了一拍。直到我说完自己的故事,当然我隐去了很多危险的部分。我以为对方已经挂了,就轻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能让我把心事说出来。再见。
对方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起,等等!她说,那么,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
有一个女孩,她出生之后就被父母抛弃。在孤儿院里,她认识了一个沉默的男孩。这个男孩是唯一一个肯为自己打架关小黑屋的英雄。她习惯了有他在身边,后来女孩在一本地图集上知道了一个海港,叫做乌斯怀亚,她以为在那里一切都是颠倒的,不幸也可以成为幸福。于是她和男孩之间就有一个约定。后来,女孩的父亲出现了,她一眼就认出来父亲手上的伤疤。可是父亲却没有认出自己,不过命运似乎垂青女孩。让她和男孩都来到了父亲的家里。男孩却成为了杀手,女孩一直都明白男孩在做什么,但是无力干涉。女孩被冷酷的父亲迫害得失去了双脚和双眼。她以为自己恨透了父亲。但是当男孩杀死父亲之后,她还是会悲伤,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她想过复仇,却终于放弃,因为她很爱很爱那个男孩。爱到自己狼狈不堪忘乎所以。爱到愿意原谅男孩的一切罪孽。
我哑了口,思与想皆在此处定格,竟能无言。我沉默着,脑海中一片混乱。过了很久才说,你?你是?
小寒终于在电话那头开始哭泣,她说,回家吧,杭,我等你。今天,是我十九岁的生日。
我苦笑着说,也许我不能实现我们的约定。长大之后我才发现,阿根廷是那么的远。
你错了,女孩的梦想其实不是一起去那座灯塔。而是头两个字,一起,不管在哪里,只希望能在一起。杭,回家好不好?
我愣住了,然后说,好的。等着我,明天一早我就回家。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整座雪都被白雪覆盖,在夜幕中变得沉默安详,像是一座失去了所有真相的城池。房间里没有暖气,我躲在黑暗中压抑着哭泣,眼泪流出来就冻成了冰,我不知道小寒如何才能成为一名电台主持人。也不知道这大半年的时间,每天没有我的晚上,她是如何艰难地回到家。她用她的声音,微弱的,笃定的,在黑夜中靠近我,对我说起那些陌生人的故事,告诉我有一片天蝎森林,我迷失了。但是她在等我。
我一只手抓着冰凉的手枪,另一只手握着温热的电话,我觉得这样的绝望,又是这样的温暖。
正当我把电话丢到一旁的时候,小龙突然跳起来摇醒磊子,他说,快看,对面终于亮灯了!
我们顿时来了精神。目光穿过夜幕下纷飞的大雪,我看见对面的公寓里出现了晃动的人影。目标到了。我们兴奋不已,打算迅速出动,小龙留在这里蹲守,我和磊子潜入到目标所在的房间行动。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当我们得手后已经离开了那座公寓楼刚刚走出没几步,呼啸而过的警车一瞬间包围了我们。磊子低声骂了一句,妈的,谁把警察招来的?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我却已经明白了,我和磊子背靠背,我低声说,就凭这么多年你对小龙的理解,你认为他对我们就没有仇恨吗?一笔钱三个人分怎么着都不划算。
他真够狠的!磊子红了眼睛,开始疯狂地朝警车开枪。而我,在他被击毙之前,丢开了枪就一直抱着头趴在地上。直到警察冲过来,一脚踹在我的胸口上,疼痛让我瞬间失去了知觉。
我不是怕死,而是因为,小寒还在等我。我应该送给她一份生日礼物,在她十九岁终于能够独立地生活下去的时候。
6,
逼仄的房间里,四面灰暗的墙壁,面前坐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刑警,再对我进行突审。要求我彻底坦白,交代罪行。
我一脸痞气,似乎毫不害怕自己注定会被子弹击穿脑袋这个结局。我歪着头,看着对面的刑警笑。我说,要我交代罪行啊,可以,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那两个刑警以为听错了,他们哈哈大笑起来。我一个死囚哪里有资格去和他们讨价还价,有一个刑警站起来,义正词严地警告我老实一点,他说他已经掌握了我所有的犯罪事实,就算我不说,单凭昨晚持枪杀人这一条,也一定活不成了。
我撇撇嘴,然后我的眼睛突然起了雾,声音也哽咽了。但是那些刑警不会知道,我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悲伤。
——我想把我的角膜捐献给一位双目失明的女孩,她是一名电台主持人,我没有见过她,但是我很喜欢听她的节目。
两个刑警面面相觑,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点头,这个要求我们可以考虑。
我于是就笑了,特没出息的,一边哭着一边笑了起来。就像是很久以前在那座孤儿院里,我因为背上的伤痕疼得直哭,被小寒一抱就忍不住开始笑一样。我问他们,我就算被定为死刑,到执行枪决的时候你们也得关我一个月吧。对不对?
那么——给我一个收音机。让我每天都能听到你的声音。